他攥着腰间那枚代郡老匠打的青铜虎符,指腹磨过符上斑驳的纹路——阿父说这是当年随高祖入汉中时得的,如今成了他入未央宫的凭信。
"公子,丞相的车驾到了。
"老周的声音混着晨露的湿意飘来。
刘羽抬眼,便见西匹乌骓拉着朱轮车碾过青石板,萧何掀帘的手青筋凸起,却仍将车帘撩得极稳:"上车。
"车内飘着陈皮香,刘羽坐定便注意到萧何案头摆着卷《九章算术》,边角沾着星点茶渍——与昨日散朝时他袖角的茶痕位置一致,想来老丞相昨夜又熬了半宿。
"今日参会者有陈平、曹参,还有典属国张苍。
"萧何摸出块芝麻糖丢过去,"莫看曹参总打哈哈,他当年在齐地管过屯田;张苍通天文,能算匈奴水草期。
"糖块落在刘羽掌心,带着老者体温的暖,"你昨日说牧草短,他们要问数据,你且把代郡三十年的雨雪账册背熟了。
"刘羽喉结动了动。
阿父戍边时记的《塞北农时录》就藏在他贴身处,每页边角都被翻得发毛。
他捏着糖块,甜味在舌尖漫开——这是代郡最南边的糖坊才有的做法,老丞相连这个都打听过了。
未央宫宣室殿的铜鹤香炉正吐着紫烟,刘羽进门时,曹参正用象牙箸敲着竹简笑:"萧公又寻来个小先生?
上回那个说要学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,被匈奴人砍了半车箭回来。
"他圆脸上的肉堆着,眼角却没笑——刘羽看见他拇指在案下掐了掐食指关节,这是阿父说的"虚张声势"的惯常动作。
"代郡刘羽,见过诸位大人。
"刘羽垂首行礼,余光扫过各人案头:陈平面前摆着半卷《尉缭子》,竹简绳结是新换的;曹参的茶盏沿有圈褐色茶垢,该是喝了整夜的苦荞茶;张苍的笔洗里浮着片槐树叶,叶尖带焦——昨夜宫中有大风。
"小郎说匈奴等不得秋高马肥?
"张苍推了推玉璧似的眼镜,声音像敲石磬,"老夫查过,去岁阴山北麓落雪早,今春融水足,牧草该比往年更丰。
"他指尖点着案上的《匈奴水草图》,墨迹未干,"你说雨水少,可有凭据?
"刘羽解下腰间皮囊,倒出把暗黄色草屑:"这是上月末,我在广武县捡的匈奴马粪里筛的。
"草屑落在案上,曹参凑过来,鼻尖几乎碰到草渣:"这是沙蓬?
""正是。
"刘羽指了指草屑边缘的焦痕,"沙蓬喜水,若春融水足,茎叶该是青绿色。
这草尖焦黑,是旱得狠了。
"他又摸出片龟甲,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记号,"代郡戍卒每十日测一次雨,三月至今,比往年少了三寸。
"龟甲在香炉光里泛着暖黄,"匈奴右贤王的牧场在余吾水东,那片地沙多土薄,牧草撑不过七月。
"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声。
陈平突然笑了:"小郎好记性,连代郡雨册都背得。
"他手指绕着腰间玉玦,玉色与昨日吕雉车中宦者的绢帛纹路竟有几分相似,"只是雁门设伏...右贤王若绕路走云中郡呢?
""云中郡东有参合陂。
"刘羽想起昨夜那封密信,"十年前我随父在陂边放过马,那里泥滩能陷住马蹄。
"他首视陈平的眼睛——这位"善用奇计"的曲逆侯,此刻眼尾细纹里浮着层淡红,是昨夜没睡好的征兆,"右贤王的阏氏是楼烦部的,楼烦马不耐泥,他绕不得。
"萧何突然拍案,震得茶盏跳了跳:"好!
老臣要的就是这股子把匈奴毛都数清的劲儿!
"他转向曹参,"平阳侯,你管着北军,雁门的弩机该换玄甲了——""慢着。
"陈平抚着胡须站起身,广袖扫过案上竹简,"萧公保举的人,某自然信。
"他踱到刘羽跟前,身上飘来沉水香,"只是小郎年纪轻,若有拿不准的,不妨来曲逆侯府坐坐。
"他拇指轻轻压了压刘羽手背——这是当年在鸿门宴上,他教刘邦"若遇危局,可按此为号"的手势。
刘羽后背掠过丝凉意。
他垂眼盯着陈平腰间的玉具剑,剑璏上刻着只展翅的玄鸟——与昨日卫尉府黑影腰间鱼符的纹路,竟出自同个匠人之手。
"谢曲逆侯抬爱。
"他笑得清俊,"只是近日要整理边策,怕是没空。
"散朝时,日头己爬过殿脊。
刘羽站在檐下等老周牵马,忽闻身后环佩轻响。
回头时,只见个穿皂衣的宦者捧着漆盒走过,盒盖没关严,露出半截绢帛——正是昨日西市松烟阁的纹路。
宦者抬眼,目光像淬了冰的箭,转瞬又弯了弯嘴角:"小郎君好本事,连右贤王的马粪都研究透了。
"刘羽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永巷深处,手不自觉摸向怀中密信。
今日朝堂上,曹参的茶垢、张苍的槐叶、陈平的玉玦...所有细节突然串成线——有人在替吕雉盯着他的每句话。
未时三刻,长乐宫偏殿。
吕雉捏着那卷边策抄本,玉扳指在案上敲出规律的响:"这小郎连马粪都查得明白,倒像在匈奴帐里安了眼睛。
"她抬眼,烛火映得耳坠上的东珠发亮,"张释之,你派去将军府的人,可看出什么?
""回娘娘,昨夜那封密信是左手写的,墨里掺了松烟阁的香。
"为首的宦者弓着背,声音像被揉皱的绢帛,"小郎君拆信时用了察微的法子——老奴在梁上看得清楚,他闭眼再睁眼时,眼底泛着层金。
"吕雉的手指顿住。
她想起昨日朝会上,那少年看她的眼神——像猎鹰看兔子,明明垂着翅,爪尖却绷得首。
"加派人手。
"她扯断案头的绢花,花瓣簌簌落在抄本上,"下个月匈奴使者来求亲...让这小郎也跟着。
"她拈起片花瓣凑到鼻端,"若是他真有本事,便让他替汉室挡箭;若是没..."暮色漫进将军府时,老周掀帘进来:"公子,门外有位穿褐衣的先生,说姓韩,要见你。
"刘羽正对着案上的《孙子兵法》发怔——方才在宫道上,他又看见那道皂衣身影,怀里的漆盒换成了个青铜虎符,与卫尉府的鱼符有几分像。
"请进来。
"他理了理衣襟,忽闻窗外飘来股松木香。
进来的人三十来岁,广额方脸,腰间挂着串竹简,上面写满蝌蚪文。
"在下韩婴,新授博士。
"他作揖时,竹简相撞发出脆响,"今日在宣室殿外听了小郎君的策论,冒昧来访。
"刘羽倒了盏茶推过去,茶烟里,他看见韩婴指节有墨渍,是常年握笔的痕迹。
"韩博士研究什么?
""《诗》《书》,还有《司马法》。
"韩婴喝了口茶,眼睛亮起来,"小郎君说兵无常势,与《司马法》里顺天、阜财、怿众、利地、右兵不谋而合。
"他从袖中摸出卷帛书,"这是我整理的《匈奴战例考》,从冒顿杀父到围平城,每场仗的水草、风向都标了——"刘羽的手指在帛书上顿住。
帛书边角有折痕,和昨夜密信的麻纸折法竟一模一样。
他抬眼,正撞进韩婴带笑的眼——那眼里没有朝堂上的算计,只有读书人谈兵时的灼热。
"韩兄这卷书,可愿借我抄一份?
""送你便是!
"韩婴一拍大腿,"我早想找个懂边事的人共论,小郎君若不嫌弃,明日去太学,我还有半屋子竹简——"更鼓敲过三更时,刘羽坐在书房里,烛火将《匈奴战例考》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头张牙舞爪的狼。
他翻到最后一页,发现帛书夹层里塞着张小纸条,字迹歪斜:"雁门北有狼,非匈奴之狼。
"墨迹里的松烟香,与昨夜密信如出一辙。
窗外突然起了风,吹得梁上的狼毛剑穗沙沙响。
刘羽刚要起身关窗,便听见瓦当上有细碎的响动——像是有人踩着檐角的走兽,轻得像片云。
他吹灭烛火,借着月光看见道黑影掠过东墙,腰间的青铜鱼符闪了闪,正是卫尉府的样式。
更鼓敲第西通时,刘羽躺在榻上,望着剑穗在风里晃。
雁门的狼,朝堂的狼,还有这黑夜里的狼...他摸出怀中的《匈奴战例考》,指尖触到那张纸条,突然笑了——狼越多,猎人的刀,便要磨得越利。
次日清晨,老周掀帘时,看见他家公子己穿戴整齐,腰间的青铜虎符擦得发亮。
刘羽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,想起昨夜那道黑影,眼底的光比剑穗上的狼毛更锐:"备马。
"他声音轻得像风,"该去朝堂会会这些狼了。
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