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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殡仪馆的空气,是种混浊的、难以言喻的胶质。消毒水那过分洁净的凛冽气息,像一把生锈的刮刀,蛮横地刮擦着鼻腔内壁,试图掩盖某种更深层、更顽固的存在。那是一种……陈腐的甜腻,若有若无,如同经年累月堆积的灰尘渗入了每一寸墙皮,又像是无数种鲜花强行绽放后迅速衰败腐烂,最终沉淀下来的、令人窒息的余味。每一次呼吸,都像在吞咽一团冰冷的、带着绒毛的棉花。我用力吸了口气,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不适感,却只是让那股混合气味更深地刺进了肺里。

“陈默?”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,不高,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,轻易割开了这粘稠的空气。

我猛地转身,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撞。一个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几步之外。他身形瘦削,颧骨略高,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几乎没有弧度的直线。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眼睛,颜色极淡,近乎一种无机质的灰,像蒙着雾的磨砂玻璃,里面空空荡荡,映不出任何东西。他胸前别着的银色名牌在惨白的顶灯下反射出一点冷光:主任·林文。

“是,是我。”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,却还是泄露了一丝细微的颤抖。

林主任微微颔首,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的机器。“跟我来,熟悉流程。”

他没有多余的话,转身就走,黑色的皮鞋踩在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米色瓷砖地面上,发出轻微而规律的“嗒、嗒”声。那声音在过分空旷的走廊里回响,带着一种冰冷的节奏感。我慌忙跟上,目光掠过走廊两侧。一扇扇厚重的、漆成深褐色的门紧闭着,上面用简洁的白色字体标着功能:“消毒整容间”、“遗体冷藏库”、“第一告别厅”、“第二告别厅”……空气里弥漫的冷气似乎更重了,带着冰柜深处那种特有的金属腥味。

我们停在一扇标着“消毒整容间”的门前。林主任掏出一张门禁卡,无声地划过感应区。门锁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,向内滑开。一股更浓烈、更复杂的化学药剂气味扑面而来,混杂着消毒水、某种油脂和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、类似铁锈的甜腥。房间里光线极亮,惨白一片,所有的墙壁、地面、不锈钢操作台都被擦拭得锃亮,反射着刺眼的光。几个穿着和我一样的淡蓝色连体工装、戴着口罩的人影在忙碌,动作麻利而沉默,像一群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人偶。没有人说话,只有器械偶尔碰撞的冰冷声响。

林主任没有进去,只是站在门口,目光缓缓扫过室内的一切。他那双灰淡的眼睛最终落在我脸上,像两道没有温度的探照灯。

“陈默,”他的声音平直,没有任何起伏,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瓷砖上,“记住,在这里,你要知道的第一件事,也是唯一重要的事——”

他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确认我的注意力是否足够集中。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
“——死亡,是假的。”

那五个字清晰地敲进我的耳朵里,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,模糊又怪异。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。假的?死亡是假的?在这充满了死亡具象化的空间里,在消毒水和防腐剂的冰冷气味中,这句断言荒谬得像一个拙劣的、不合时宜的冷笑话。我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能茫然地看着他。

林主任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上,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快得几乎无法捕捉,那绝不是笑意,更像是对某种既定规则的了然,或者是对我此刻惊愕反应的预料之中。他没再解释,仿佛刚才只是告知了一个和“进门要刷卡”一样普通的工作守则。

“具体工作,王师傅会带你。”他侧过身,示意我进去,然后转身离开,那“嗒、嗒”的脚步声再次响起,渐渐被房间里的冰冷器械声吞没。

我被留在了这片刺目的白光和浓重的药剂气味里,林主任那句“死亡是假的”却如同冰冷的藤蔓,悄然缠绕上来,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。

三个月,九十多个日夜,足以让最离奇的宣言在日复一日的麻木操作中褪色,被研磨成一种近乎荒诞的、可以忽略的背景噪音。

死亡是假的?

在这三个月里,我触摸过僵冷的皮肤,感受过生命彻底流逝后那种沉重的、毫无弹性的质感。我搬运过在冷柜里冻得如同石块般的躯体,目睹过防腐液注入血管后尸体表面浮现的、极其微弱的青紫色纹路。我协助王师傅整理过遗容,看着那双空洞的、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睛,用特制的蜡和油彩,试图在冰冷的死亡之上,描摹出一丝虚假的安详。

每一次操作,每一次触碰,每一次鼻腔里充斥的、属于防腐剂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,都在无声地、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证明着:死亡,是这里唯一真实的东西。它冰冷、坚硬、不可逆转,是这栋建筑赖以运转的核心逻辑。

林主任那句话?大概只是某种扭曲的入职仪式,或者……一种对行业黑暗面的、病态的自我调侃?我这样告诉自己,强迫自己把那句荒谬的话塞进记忆的角落,用繁重而具体的体力劳动覆盖它。我学会了熟练地操作那些冰冷的器械,记住了各种防腐液的编号和注射剂量,甚至能在王师傅的指点下,独立完成一些基础的遗容整理工作。我成了一个合格的、沉默的“生命终点服务者”,至少在表面上如此。

直到那天下午。

我刚刚完成一具遗体的基础清洁和初步防腐处理。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,面容安详,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。我小心翼翼地为她拉上白色的裹尸布,动作尽量轻柔,然后推着运尸车,沿着那条走了无数次的、光洁得反光的走廊,前往三号告别厅。家属预约的时间快到了。

走廊里很安静,只有运尸车轱辘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。隔壁是二号告别厅,门虚掩着一条缝,里面似乎正在进行着什么仪式,隐隐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和低沉的哀乐旋律。

就在我推车经过那扇虚掩的门时,一阵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吹来,轻轻地将门缝推开了稍许。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、职业性的窥探,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朝里面瞥了一眼。

告别厅里光线昏暗,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惨淡的黄光。正前方停着一具覆盖着白色布的遗体。家属围在四周,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主持人正拿着话筒,用低沉而程式化的语调念着悼词。

就在主持人念到“安息”这个词的瞬间,那具覆盖着白布的遗体——确切地说,是白布之下——猛地动了一下!

不是风吹动布料的轻柔飘拂。是剧烈的、突兀的、从内部爆发的动作!覆盖在胸腹部的白布,清晰地向上拱起!幅度之大,甚至让布料的边缘滑落了一些。

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,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,走廊里运尸车轱辘的摩擦声、隔壁的啜泣声、哀乐声……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,只剩下我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、几乎要炸裂的心脏发出的巨响。

不可能!绝对不可能!

我死死地扒住门框,指甲抠进了冰冷的木纹里,眼睛瞪大到极致,几乎要撕裂眼角。一股无法言喻的、混合着极度恐惧和荒谬感的寒意,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,让我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。我的胃袋猛地收缩,一股酸水涌上喉咙,又被我强行咽了回去,灼烧感一路蔓延到鼻腔。

那拱起的白布下方,轮廓清晰无比——那是一个人试图坐起身的动作!

我认得那动作。我认得那覆盖遗体的白布!三个小时前,是我亲手把它盖上去的!是我亲自为那个编号为“D-347”的中年男性逝者做的初步处理!我记得他微秃的头顶,记得他嘴角那道细小的疤痕!

恐惧像一只冰冷的铁爪,攥紧了我的心脏。我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,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。就在我快要瘫软下去的时候,一阵刺耳、单调的电子蜂鸣声骤然撕裂了告别厅里的哀乐和啜泣!

紧接着,一个毫无感情、如同劣质录音机播放的冰冷女声,通过无处不在的壁挂喇叭响彻了整个走廊和相邻的告别厅:

“请注意。今日复活配额已满。请相关家属保持肃静,有序离场。未完成告别流程的家属,请凭预约号至前台登记,择日再来。重复,今日复活配额已满……”

“复活配额”?!

这四个字像四颗烧红的子弹,狠狠凿进我混乱不堪的大脑。我猛地捂住嘴,才没有让那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冲口而出。眼前的一切——那拱起的白布,那冰冷的广播,那瞬间被惊愕和恐惧冻结的家属面孔——都开始剧烈地旋转、扭曲、变形。脚下光洁的地砖仿佛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流沙,要将我吞噬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