穗禾在木板的吱呀声中惊醒,脖颈传来酸痛——昨夜蜷在藤编吊床上的姿势显然不够舒适。
树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,阳光穿透斑驳的树叶,在墙面的照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那些定格的昆虫仿佛被赋予了生命,在光影中游弋。
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起身,发现商陆不在屋内。
木质台阶上还留着潮湿的脚印,蜿蜒向雾气氤氲的林间。
穗禾犹豫片刻,抓起放在矮柜上的手电筒跟了出去。
露水打湿的蕨类植物拂过裤脚,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。
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殖质气息,偶尔传来不知名鸟类的啼鸣,惊起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。
转过布满苔藓的岩壁,她看见商陆半跪在溪流边。
晨光为他镀上金边,黑色相机稳稳架在三脚架上,镜头对准水面漂浮的枯叶。
穗禾屏住呼吸,看着他将一枚透明的微距镜头旋在机身前,动作轻缓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。
水流冲刷着鹅卵石,发出细碎的声响,商陆突然伸手,指尖几乎要浸入水中——“小心!”
穗禾脱口而出。
商陆的动作僵在半空,回头望向她时,眼中闪过一丝错愕。
穗禾这才注意到,他手里捏着的并非相机配件,而是片仅有指甲盖大小的枯叶。
那片叶子正在微微颤动,叶脉间探出两根纤细的触角,伪装成褶皱的翅膀下,赫然藏着只浅褐色的叶䗛。
“它在产卵。”
商陆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兴奋,将叶片轻轻放在铺着苔藓的岩石上,“叶䗛妈妈会把卵伪装成种子,等幼虫孵化......”他突然停住,喉结动了动,“抱歉,吓到你了?”
穗禾摇摇头,目光却被镜头里的画面吸引。
透过取景器,她看见叶䗛腹部缓缓蠕动,米粒大小的卵正顺着尾端滑落,每颗卵都裹着层半透明的胶质,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
商陆调整着补光灯的角度,镜头轻微转动,将整个过程完整记录下来。
“为什么要拍这些?”
穗禾蹲下身,枯叶在她指尖碎裂,散发出苦涩的清香。
商陆将存储卡弹出机身,动作熟练地装进防水盒:“因为没有人知道,这片雨林里每天有多少生命诞生,又有多少正在消逝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,像是在说给她听,又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上周在监测站,我拍到了一只翅膀畸形的萤火虫,它比同类小一半,却坚持点亮自己。”
返程的路上,商陆突然停在株巨大的榕树前。
气根垂落如帘,树干上缠绕着紫色的野兰花。
他从背包侧袋摸出个GPS定位器,仔细贴在树皮上:“这是濒危的琴叶榕,上个月发现时被藤蔓勒断了主根。”
他指着树干上新生的嫩芽,“现在己经长出气生根了。”
穗禾伸手触碰那些毛茸茸的根须,触感柔软如婴儿的胎发。
阳光穿透树冠,在商陆脸上投下交错的阴影,她这才注意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,还有眉骨处那道浅色疤痕,像是被树枝划伤后留下的印记。
回到树屋时,商陆开始整理相机包。
穗禾瞥见他取出个金属药盒,迅速塞进内层口袋。
她装作不经意地移开视线,目光却被墙角的铁皮箱吸引。
箱盖上贴着褪色的标签,写着“2018年季风观测记录”,边缘还粘着片干枯的蝴蝶翅膀。
“想看看暗房吗?”
商陆突然开口,吓了她一跳。
他己经换了件干爽的藏青色衬衫,头发被雨水打湿后随意往后梳,露出光洁的额头,“我在阁楼搭了简易冲洗设备。”
阁楼的木梯踩上去吱呀作响,霉味混着显影液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。
商陆打开红色安全灯,狭小的空间瞬间被笼罩在暧昧的光晕中。
墙壁上挂着还在滴水的胶片,其中几张拍的是昨晚的萤火虫,幽蓝的光点在相纸上跳跃,宛如星河坠入深海。
穗禾踮脚查看晾片夹,手指突然顿住。
某张胶片边缘露出半张侧脸——那是她昨晚仰头看萤火虫时的模样,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,雨水顺着下颌滑落,神情带着孩童般的惊叹。
“拍糊了。”
商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惊得她差点撞翻显影盘。
他伸手稳住她的肩膀,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来,“雨林湿度太大,快门速度......你经常***人吗?”
穗禾转身,却发现两人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睫毛上凝结的水珠。
商陆喉结滚动,移开视线时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:“只是......记录环境。”
阁楼突然剧烈摇晃,窗外传来震耳欲聋的雷声。
暴雨再次倾盆而下,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,发出密集的鼓点声。
商陆快步走到窗边关紧木窗,穗禾这才注意到他动作有些僵硬,尤其是抬手时,左手小指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。
“你的手......”她话未说完,商陆己经转过身,脸上挂着若无其事的笑:“老毛病,爬树摔的。”
他弯腰检查显影液温度,后颈露出半截银色项链,吊坠在红光中若隐若现——那是枚微型的相机模型。
雷声轰鸣中,穗禾的手机突然震动。
她摸出手机,屏幕亮起的瞬间,十几条未读消息涌进来。
母亲发来的语音满是焦急,闺蜜则分享着公司新同事的八卦。
而最顶端的短信来自前上司:“穗禾,项目组还缺人手,如果你愿意......”商陆递来杯热气腾腾的姜茶,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陶瓷杯上印着褪色的大象图案,茶汤表面漂浮着几片新鲜的薄荷叶。
“喝了驱寒。”
他在折叠椅上坐下,开始擦拭镜头,“天气预报说暴雨要持续三天。”
穗禾捧着茶杯,听着雨水冲刷屋檐的声响。
姜茶的辛辣顺着喉咙滑下,却暖不透心底的凉意。
她望着窗外被狂风撕扯的雨幕,突然想起商陆说过的话——这片雨林里,每天都有生命在诞生,也在消逝。
那么,她这场仓促的逃离,又算不算是某种新生?
夜幕降临时,商陆开始调试卫星电话。
信号指示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,他皱眉的模样让穗禾想起办公室里等待报表审核的自己。
“基站被雷劈坏了。”
他将电话扔回背包,“只能等天晴。”
树屋的油灯突然闪烁,火苗在玻璃罩里摇曳不定。
穗禾起身查看,却在转身时被电线绊倒。
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,她跌进个带着雪松气息的怀抱。
商陆的手臂稳稳圈住她的腰,另一只手及时扶住倾倒的油灯。
“小心。”
他的呼吸扫过她耳畔,带着薄荷糖的清凉。
穗禾抬头,正对上他深邃的眼眸。
在跳动的火光中,她看见自己倒映在他瞳孔里的模样,发丝凌乱,脸颊绯红。
远处传来象群低沉的长鸣,混着雨声,在寂静的雨林中回荡。
商陆缓缓松开手,转身时不小心碰倒了装着昆虫标本的玻璃罐。
金属扣弹开的瞬间,十几只干燥的蝴蝶翅膀散落一地,在昏黄的灯光下,宛如一场永不落幕的蝶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