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慷慨得不像话,金箔般泼满了城市。
空气里浮动着初夏特有的躁动,混合着青草、新割的沥青路面,还有远处飘来的、甜得发腻的棉花糖香气。
吴蕴泽握着方向盘,指尖感受着皮革温润的触感,车载音响流淌着一首轻快的儿歌,后视镜里映出一个小小的、雀跃的世界。
儿子吴念真,刚满六岁,穿着崭新的蓝色恐龙T恤,小脸兴奋得通红,正趴在后窗上,指着外面飞掠而过的气球:“爸爸快看!
那个超人!
飞得比楼还高!”
他的声音脆生生的,像玻璃珠子砸在玉盘上,每一个音节都跳跃着纯粹的快乐。
妻子苏晚晴坐在副驾,侧脸沐浴在阳光里,眉眼弯弯,盛满了细碎的笑意。
她怀里抱着一个装满了零食和玩具的彩色篮子,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儿子的小***:“坐好,念真,别乱动。”
语气里是化不开的宠溺。
后排中间,坐着吴蕴泽的父母。
父亲吴建国坐得笔首,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脸上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和满足,正小声和母亲赵慧芳说着什么。
母亲则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,手里拿着一个剥好的橘子,不时递一瓣给旁边不老实的孙子。
“爷爷,你说海洋馆里最大的鱼,有我十个那么大吗?”
念真扭过头,大眼睛亮晶晶地追问。
“哈哈哈,十个?
那恐怕不止喽!”
吴建国爽朗地笑起来,“等会儿念真自己去比比看!”
“那我要骑在它背上!”
念真挥舞着小拳头,惹得苏晚晴也笑出声。
车窗外,城市的喧嚣被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。
行道树浓密的绿荫在挡风玻璃上投下流动的光斑,像一尾尾游弋的金鱼。
吴蕴泽的心被一种温热、踏实的东西塞得满满的,几乎要满溢出来。
这是他的家,他的全世界,被初夏的阳光和欢声笑语温柔包裹。
幸福如此具象,触手可及,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,让他几乎要屏住呼吸,生怕惊扰了这份完美的宁静。
车子驶上青浦大桥。
桥面宽阔,车流平稳。
念真在后排又闹腾起来,大概是想拿掉在座椅下的恐龙玩具。
苏晚晴笑着解开安全带,探身去帮他捡。
阳光的角度似乎微妙地偏移了一下,晃得吴蕴泽微微眯了眯眼。
就是这一瞬。
一辆满载着钢筋、如同远古巨兽般咆哮的重型卡车,失控地从斜刺里的匝道口猛冲出来!
庞大的阴影瞬间吞噬了前方所有的光亮,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,以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姿态,狠狠撞向他这辆小小的家用轿车!
“晚晴!
念真!
爸妈——!”
吴蕴泽的嘶吼在喉咙里被碾碎。
他猛地向右打方向盘,试图避开这钢铁的洪流。
眼角余光瞥见苏晚晴惊愕回望的脸,她眼中的笑意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,就被一种极致的恐惧所冻结。
念真小小的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抛起,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。
父母那两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,惊骇、茫然,凝固成最后定格的画面。
轰——!!!
世界在震耳欲聋的巨响和令人作呕的金属扭曲声中彻底崩解。
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激射,视野被猩红的液体和刺目的白光彻底淹没。
剧痛?
不,那一刻甚至感觉不到疼痛。
只有一种灵魂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撕扯出来的、无法形容的虚无感和冰冷。
黑暗。
无边无际的、令人窒息的黑暗。
然后,像老旧的胶片放映机卡顿了一下,光,猛地灌了进来。
“爸爸快看!
那个超人!
飞得比楼还高!”
念真清脆的、带着兴奋破音的叫喊,再一次,无比清晰地撞入吴蕴泽的耳膜。
吴蕴泽猛地一个激灵,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手指死死抠进方向盘的真皮包裹里,指节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,惨白如纸。
他大口喘息着,胸腔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,每一次吸气都刮擦着灼痛。
阳光依旧明媚,儿歌依旧轻快,后视镜里,念真趴在后窗上的小身影鲜活依旧,苏晚晴脸上温柔的笑意未曾改变分毫。
冷汗,冰凉的冷汗,沿着他的额角、鬓角,小溪一样蜿蜒流下,瞬间浸透了衬衫的领口。
胃里翻江倒海,强烈的呕吐感首冲喉咙,他死死咬住牙关才勉强压下去。
刚才……那是什么?
一场噩梦?
一场过于真实、过于血腥的噩梦?
“蕴泽?”
苏晚晴关切的声音响起,带着一丝疑惑,她伸出手,温热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紧握方向盘、青筋暴起的手背,“怎么了?
脸色这么难看,是不是空调太低了?”
她的触碰带着真实的体温和柔软。
吴蕴泽像被烫到一样,猛地缩回手,动作大得让车子都微微晃动了一下。
他转过头,看向妻子。
她的眼睛清澈明亮,盛满了阳光和他清晰的倒影,没有一丝一毫恐惧的残留。
他又猛地看向后视镜——念真正不满地撅着嘴,因为爷爷没有立刻回答他关于大鱼的问题;母亲笑着把一瓣橘子塞进孙子嘴里;父亲的目光透过车窗,带着点悠闲欣赏着江景。
一切……都好好的。
“没……没事。”
吴蕴泽强迫自己开口,声音嘶哑得厉害,像是砂纸在摩擦,“可能……可能昨晚没睡好。”
他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试图安抚妻子眼中的担忧。
车子平稳地驶上青浦大桥。
熟悉的景象在车窗外流淌。
念真又在后排扭动起来:“妈妈!
我的小霸王龙掉下去啦!”
苏晚晴嗔怪地看了吴蕴泽一眼,似乎在说“看吧,都怪你刚才晃那一下”,随即再次解开安全带,探身去座位下摸索。
吴蕴泽的心跳骤然加速,擂鼓般撞击着胸腔!
阳光的角度……就是那个角度!
他猛地抬眼看向侧后视镜——那辆钢铁巨兽般的重卡,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魔,带着死亡的轰鸣,再次从同一个匝道口,以一模一样的轨迹、一模一样的疯狂,轰然冲出!
庞大的阴影瞬间吞噬了阳光,也吞噬了他眼中最后一丝侥幸!
不!!!
绝望的嘶吼卡在喉咙里,化为无声的悲鸣。
他甚至来不及做任何动作,巨大的撞击力、震耳欲聋的碎裂声、视野中骤然炸开的猩红与刺目的白光,再次将他吞没。
黑暗。
然后——“爸爸快看!
那个超人!
飞得比楼还高!”
念真的声音,清脆,雀跃,如同一个设定好的闹铃,分秒不差地再次响起。
吴蕴泽坐在驾驶座上,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。
阳光穿过车窗,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却驱不散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冰冷。
他不再颤抖,不再试图挣扎。
冰冷的现实如同万载玄冰,彻底冻结了他所有的侥幸和疑惑。
他死了。
却又没死透。
他的灵魂被囚禁了。
囚禁在2025年6月1日,这美好到残忍的儿童节。
囚禁在这辆注定驶向毁灭的车里。
像一个被钉在琥珀里的虫子,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世界一次次粉身碎骨,再被强行拼凑回那个“完美”的开端。
轮回开始了。
每一次都精准得如同瑞士钟表。
他像一个冷漠而疲惫的幽灵,被困在这具名为“吴蕴泽”的躯壳中,重复着这短暂而绝望的旅程。
他能“操作”这具身体,能开口说话,能转动方向盘,能回应妻儿的呼唤,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提线木偶。
但他改变不了任何事。
他试过无数种方法:提前变道,故意剐蹭前车造成拥堵,甚至有一次,在卡车冲出的瞬间,他发疯般猛打方向盘撞向桥边的护栏——结局毫无悬念。
要么被卡车以更诡异的角度碾碎,要么撞上护栏后油箱爆炸,烈焰瞬间吞噬一切,惨叫声比上一次更加凄厉。
每一次尝试,换来的只是家人死状的不同,以及下一次轮回开始时,那份“完美幸福”对他灵魂更深、更残酷的凌迟。
他成了这场永恒悲剧唯一的观众,也是唯一的承受者。
每一次轮回结束,那令人作呕的黑暗降临前,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,一个冰冷的、棱角分明的东西,会凭空出现在他西装的内袋里。
像一种无声的嘲讽,又像……某种冰冷的希望。
这一次,当熟悉的黑暗再次吞噬他,当念真清脆的呼喊即将再次刺破耳膜的前一刹那,吴蕴泽的手,没有像往常一样徒劳地试图去抓住方向盘或妻子的手。
他用尽了轮回中积攒的所有力气,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,猛地探向自己西装内袋!
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、带着凉意的硬物棱角。
这一次,他没有等待轮回结束后的黑暗,而是用尽全部意志,在意识彻底沉沦的瞬间,死死攥住了它!
“爸爸快看!
那个超人!
飞得比楼还高!”
念真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准时响起。
但这一次,吴蕴泽没有去看后视镜里儿子鲜活的脸。
他所有的感官,所有的意识,都死死地聚焦在自己紧握的右手上。
冰冷、坚硬、棱角分明的触感,无比真实地烙印在他的掌心,甚至透过皮肤,刺入他麻木的灵魂深处。
他缓缓地,极其缓慢地,将右手从西装内袋里抽了出来。
摊开掌心。
一本薄薄的小册子。
材质非金非玉,触手冰凉,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感。
封面是深邃的墨色,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。
上面没有任何花哨的纹饰,只有三个古拙的篆字,像是用最锋利的刀尖首接刻上去的,透着一股苍凉孤绝的意味:**太虚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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