凰焰燎原

盛世的锦缎，铺满了大梁皇宫的每一个角落。

帝后情深，是坊间传唱不衰的佳话，亦是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的“祥瑞”。

皇帝萧承锐，登基五载，后宫空置，唯有皇后沈栖凰一人。

他待她，是捧在手心怕摔了，含在嘴里怕化了。

晨起亲自为她描眉，议政归来必要先到凤仪宫看她一眼，连她咳嗽一声，都能让整个太医院战战兢兢。

他的依赖深入骨髓，仿佛她是支撑他帝王冠冕的唯一脊柱。

他看她的眼神，炽热、专注，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，仿佛拥有了她，就拥有了整个天下，弥补了所有过往的缺憾。

甚至，他与她之间从没有君臣，只有夫妻，以你我相称。

沈栖凰呢？

她完美地扮演着大梁最幸福、最尊贵的女人。

她回以萧承锐温婉的笑容，替他打理后宫井井有条，在盛大宴席上与他并肩，接受万民朝拜。

她享受着他给予的无上荣宠和绝对安全感，这曾是她幼年失忆、在深宫中挣扎求生时最渴望的东西。

萧承锐的深情，像暖阳，一点一点融化着她心底因萧执圭之死而结成的坚冰。

有那么一些瞬间，她几乎要沉溺其中，忘记那深埋心底、隐隐作痛的疑影——关于萧执圭那场“意外”战死的疑影。

然而，“几乎”。

今日午后，萧承锐在御书房召见心腹重臣密议北境军务，沈栖凰如往常般，带着亲手熬制的莲子羹送去。

萧承锐见她来，冷峻的眉眼瞬间化开，甚至不顾臣子在场，起身相迎，自然地接过羹碗，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御座旁的锦凳上。

臣子们眼观鼻鼻观心，早己习以为常。

沈栖凰温顺地坐着，目光不经意扫过御案。

一份摊开的北境军报地图旁，压着一个半开的紫檀木长匣。

匣子边缘露出一角泛黄的卷轴。

她的心，毫无征兆地，猛地一跳。

那卷轴的质地和颜色……太过熟悉！

——插叙开始——那是在风荷苑的初夏午后，荷花刚露尖角。

少年萧执圭将一卷画轴珍重地递给她，眼中含着温润的笑意：“栖凰你看，昨日承锐练剑时摔了个大跟头，我画下来了，等他回来定要臊臊他。”

画上，是三个无忧无虑的身影：执圭抚琴，承锐舞剑，而她，正调皮地将一片荷叶扣在承锐头上，笑得眉眼弯弯。

“皇兄画得真好！”

她赞叹，指尖拂过画纸，带着少女的娇憨，“不过承锐哥哥知道了，怕是要跟你急。”

萧执圭的目光落在她脸上，专注而深邃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。

他忽而压低声音，带着只有她能懂的试探：“栖凰，若我为储君，你可愿……常来东宫看我的画？”

她那时不解其深意，只当是少年意气，歪头笑道：“太子殿下若请，我自然来。

不过……”她狡黠地眨眨眼，指尖轻敲棋盘边缘，那是他刚教她的弈棋之道，“殿下可知，有时‘让’，也是一种‘取’？”

少年萧执圭微微一怔，随即朗声笑起来，眼中却掠过一丝被她点破心事的了然与更深沉的决心。

角落处，刚走进来的萧承锐，恰好听到了最后一句。

他握着新得的、象征兄弟情深的龙渊剑，脚步顿住，看着兄长的笑容和她亲昵的姿态，阳光落在他眼底，却投下一片冰冷的阴影。

**（插叙结束）**那是萧执圭生前最珍视的东西之一，里面是他少年时亲手绘制的，他们三人在御花园玩耍的旧景。

画上的萧承锐，笑容灿烂，眼神清澈，依偎在长兄身边，全然不似如今深沉莫测的帝王。

萧执圭“死”后，这画，连同他许多旧物，都该被封存或销毁了才对。

怎么会出现在萧承锐的御案旁？

一股冰冷的寒意，顺着沈栖凰的脊背悄然爬升。

她面上依旧带着得体的浅笑，听着萧承锐与臣子讨论粮草调度，手指却在宽大的袖袍下，悄然攥紧了衣料，指甲几乎嵌进掌心。

待臣子告退，萧承锐放下羹碗，带着一丝疲惫靠向椅背，闭目养神。

他习惯性地伸出手，摸索着握住了沈栖凰放在膝上的手，指尖在她掌心无意识地摩挲，充满了依恋。

“阿沅，有你在，我心方安。”

他低语，声音带着沙哑的满足。

“勤政，也要顾惜身子。”

沈栖凰的声音轻柔依旧，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，几乎透不过气。

她看着萧承锐毫无防备的睡颜，目光再次落向那个紫檀木匣。

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——现在，就是现在！

她屏住呼吸，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。

另一只手极其缓慢、极其小心地探向那半开的匣子。

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卷轴边缘，她轻轻地将它向外抽离。

卷轴无声滑出，下面，赫然压着另一样东西！

不是奏折，不是印章。

是一块巴掌大小、边缘染着暗沉近乎黑色的污渍的铁牌！

铁牌样式古朴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兽首图腾——这图腾，她认得！

数月前，“风荷司”安插在北境军中的一名女医官，历经千辛万苦才传递回一条绝密消息：当年太子（萧执圭）中伏的那处山谷，曾发现过少量不属于任何己知敌军的奇特武器碎片和……几块残破的、刻有类似兽首图腾的铁牌残片！

消息语焉不详，指向不明，却像一根刺，扎进了沈栖凰心里。

她动用所有力量暗中追查，却始终石沉大海。

而此刻，这块沾着疑似干涸血迹、刻着同源图腾的完整铁牌，就静静躺在萧承锐的御案暗匣里！

与那幅记录着虚假兄弟情深的旧画放在一起！

这绝非巧合！

“轰——！”

仿佛一道惊雷在沈栖凰的脑海中炸开！

所有的疑点、所有的不合理、所有午夜梦回时萧执圭浴血回望的眼神……以及，少年萧执圭那句“若我为储君，你可愿……”的低语，和他眼中那份被“让也是一种取”点破的、最终导向死亡的决心……在这一瞬间，被这块冰冷的铁牌和这卷泛黄的旧画，串联起来，汇聚成一个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！

萧执圭不是死于敌军，不是死于意外！

他是被自己的亲弟弟，眼前这个紧握着她手、对她深情款款的男人——萧承锐，亲手设计害死的！

那封所谓的“遗诏”，那情深意切让她改嫁的“嘱托”，全是精心编织的谎言！

是她踏着萧执圭尸骨、登上后位的血腥阶梯！

萧承锐用兄长的命，铺就了他的帝王路，也铺就了囚禁她的金笼！

剧痛！

心脏像是被一只铁手狠狠捏碎，又像是被千万根冰针同时刺穿！

为萧执圭，那个如父如兄、给她第二次生命的男人，他死得如此不值，如此冤枉！

滔天的恨意瞬间席卷了她，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，让她几乎要尖叫出声，撕碎眼前这张虚伪的脸！

但比恨意更汹涌、更冰冷刺骨的，是恐惧！

深入骨髓的恐惧！

这个男人，为了得到她，为了皇位，连血脉相连、对他关爱有加的亲兄长都能毫不犹豫地除掉，手段如此隐晦狠辣，心思如此深沉可怕！

他如今视她如命，可这份“如命”的爱，何尝不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刃？

一旦她失去利用价值，一旦她触及他的逆鳞，一旦……他发现她知道了真相？

沈栖凰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，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内侧，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。

她看着萧承锐握着自己的手，那曾经带来无限温暖和安全感的手，此刻却像毒蛇缠绕，冰冷滑腻，让她只想拼命甩开！

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铁牌上移开，用尽全身的力气，一点一点，将卷轴按原样推回匣中，盖住了那致命的证据。

动作僵硬，指尖冰凉。

脑中却己如冰封的湖面，裂开无数算计的纹路——如何利用他的深情？

如何撬动这铁桶般的囚笼？

风荷司的暗线，该动哪一条？

萧承锐似乎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，眼皮动了动，缓缓睁开。

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还带着未散尽的疲惫，但在看到她的瞬间，立刻盈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柔情。

“阿沅？”

他蹙眉，用这个专属的、饱含他占有意味的表字唤她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，“手怎么这样凉？

可是身体不适？

我这就传太医！”

他眼中的情意如此真切，真切到让沈栖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。

她必须笑。

她必须像过去五年一样，笑得温婉，笑得依赖，笑得……毫无破绽。

更要笑得，让他这深情的牢笼，成为她反击的堡垒。

沈栖凰深深吸了一口气，那口气冰冷刺肺。

她调动脸上每一寸肌肉，如同戴上一张精心锻造的面具，努力扯出一个虚弱的、带着几分依赖的笑容，顺势将头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，巧妙地利用这个姿势，彻底遮挡住自己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与彻骨冰寒。

“陛下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柔与疲惫，微微发颤，“承锐……” 她唤出了那个他登基后强加给她、只许她一人称呼的、象征着绝对占有的表字。

“许是昨夜……未曾睡好。

有你在身边，我便觉得安心许多。”

她刻意加重了“安心”二字，如同将淬毒的蜜糖喂入他口中。

她依偎着他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温暖和心跳，心中却是一片死寂的荒原。

荒原上，只有刻骨的恨意在燃烧，和无边无际的恐惧在蔓延。

而在这冰与火的炼狱之上，一种冰冷的、坚硬的、属于沈栖凰本性的东西，正在绝望的灰烬中，破土而出。

当她终于看清了枕边人的真面目。

恩爱，是淬了蜜糖的砒霜。

深情，是包裹着锦绣的寒刃。

那一声声“阿沅”是甜蜜的囚笼，更是主人的锁链。

而活下去，夺回一切，保护自己……将不再依靠任何人的“爱”。

这一刻，沈栖凰心底，那个曾因萧执圭之死而碎裂、又被萧承锐虚假温情勉强粘合的“依附者”形象，彻底崩塌。

一种更冰冷、更坚硬的东西——属于“风荷司”主人、属于未来女帝的权谋之心，在恐惧与恨意的淬炼下，完成了最终的觉醒。

狩猎，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