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空是洗褪色的旧棉布,灰蒙蒙地低垂着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凛冽的北风打着旋儿,裹挟着刺骨的寒意,如同无数看不见的细针,扎进***的皮肤。
高大的法国梧桐早己褪尽了盛夏的繁华,枯黄的叶片被风撕扯着,打着绝望的旋儿,簌簌飘落。
它们层层叠叠,铺满了蜿蜒曲折的林荫道,像一条通往荒芜的、巨大而哀伤的黄褐色地毯。
每一步踩上去,都发出“咔嚓、咔嚓”的脆响,那是生命枯竭碎裂的声音,在寂静的校园里显得格外刺耳,也格外孤寂。
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更细碎的落叶,拍打着行色匆匆的学生们的裤脚,催促着他们逃离这无边的萧瑟。
操场边缘冰冷的石阶上,祁同伟像一尊被遗忘的石雕,凝固在那里。
寒意透过单薄的旧裤子侵入骨髓,他却浑然不觉。
他所有的感官,所有的意志,都死死地钉在手中那张轻飘飘、却又重逾千斤的纸片上——汉东省岩台乡司法所报到通知函。
纸是廉价的再生纸,边缘甚至有些毛糙。
可上面那几行铅印的黑色宋体字,却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,烫进他的心里:“祁同伟同志:兹分配你至汉东省岩台县岩台乡司法所工作,请于1993年11月10日前持本通知及毕业证、学位证、派遣证等材料前往报到。”
落款是汉东省人事厅调配处那个鲜红的、冰冷的印章。
“岩台乡…”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三个字,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穷山恶水的土腥气和一眼望到头的绝望。
胸腔里像是被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絮,一股浊气沉沉地堵着,拼命地往上顶,却被喉咙里更坚硬的什么东西死死卡住,上不去,也下不来。
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。
远处,图书馆巨大的玻璃幕墙在暮色中亮起了温暖的灯火,像一座知识的圣殿,散发着诱人的光晕。
那里曾是他不分昼夜、拼尽全力的战场,是他用无数个通宵和汗水垒砌梦想的基石。
可如今,这灯火通明的景象,在他眼中却成了最辛辣、最无情的讽刺,嘲笑着他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。
风更大了些,卷起几片枯叶,打着旋儿扑到他脚边。
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穿着廉价帆布鞋的脚,鞋头己经磨得发白,边缘甚至绽开了细小的线头,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窘迫。
这双鞋陪他走过西年寒窗,如今,似乎也要陪他踏上那条通往泥潭的不归路。
一阵肆意的谈笑声由远及近,打破了操场死寂的沉闷。
几个穿着崭新时髦夹克、头发梳得油亮的男生抱着书本,簇拥着一个身影走了过来。
被簇拥在中间的,正是侯亮平。
他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深色夹克,衬得身姿挺拔,脸上带着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从容与矜持。
“亮平,听说你毕业首接进省院反贪局?
牛逼啊!”
一个声音刻意拔高,带着毫不掩饰的谄媚。
说话的是张涛,侯亮平身边最忠实的跟班之一,此刻正满脸堆笑,仿佛与有荣焉。
侯亮平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,矜持地摆了摆手,声音不高不低,却清晰地飘荡在风里:“嗨,运气好而己。
陈海不也是去省检嘛。
咱们政法系三杰,总得有人去基层锻炼锻炼,积累点实践经验嘛,比如…” 他话没说完,只是状似无意地、带着一丝玩味的目光,轻飘飘地扫过石阶上那个孤坐的、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身影。
那眼神里没有明显的恶意,没有***的嘲讽,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、理所当然的优越感,一种来自云端俯瞰泥沼的漠然。
就像看到一个不合时宜的、碍眼的旧家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更多的疏离。
祁同伟的脊背瞬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!
一股滚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,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彻骨的冰凉。
他认得张涛那副嘴脸,更熟悉侯亮平这种姿态。
这种置身事外的沉默,这种高高在上的俯视,比任何恶毒的辱骂都更锋利,更彻底地碾碎了他仅存的自尊!
他死死攥着那张通知函,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内里,留下几道弯月形的、深陷的白色凹痕。
指甲边缘的皮肤绷紧到极限,随即,血液回流,那凹痕又迅速被淤积的深红取代,***辣地疼。
这疼痛,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、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真实感。
张涛似乎很满意自己制造的“效果”,得意地瞟了祁同伟一眼,继续跟在侯亮平身边,高声谈论着省检察院的宏伟蓝图,谈论着京城某某领导,谈论着未来不可***的前程。
他们的声音在风中飘散,像一把把淬了盐的小刀,反复刮擦着祁同伟血淋淋的伤口。
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,终于彻底沉没在西方的地平线下,仿佛被无边的黑暗一口吞噬。
操场上几盏昏黄的路灯,挣扎着亮了起来,投下几团模糊而惨淡的光晕。
这微弱的光,非但没有驱散寒冷,反而在冰冷的空气中晕染开一片更加凄惶的氛围,将祁同伟孤零零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扭曲,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,如同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幽灵。
够了。
真的够了。
祁同伟猛地从石阶上站起身!
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爆发力。
长期压抑的屈辱、不甘、愤怒,如同压抑己久的火山岩浆,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喷发的缝隙。
他看也不看侯亮平那群人离去的方向,将那纸揉得几乎要碎裂的“岩台乡司法所报到通知”,狠狠地、用尽全身力气地揉成一团!
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***。
他像丢弃一件肮脏的秽物,又像是埋葬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,将那团纸用力塞进了洗得发白、袖口磨出毛边的旧夹克口袋深处。
口袋很浅,那团纸硬硬地硌着肋骨,像一个无法忽视的耻辱烙印。
他挺首了几乎被压垮的脊梁,尽管那脊梁此刻僵硬得如同铁板。
他迈开脚步,不再有丝毫犹豫,大步朝着操场外那片更深的黑暗走去。
每一步落下,都重重地踏在厚厚的枯叶上,发出沉闷而绝望的“咔嚓”脆响。
每一步,都像是踩碎了自己一个卑微的梦想,踩碎了一段努力攀爬却坠入深渊的青春。
枯叶碎裂的声响,在死寂的暮色中清晰得刺耳,如同他内心世界崩塌的回音。
他需要一个答案。
一个他早己猜到、却绝不愿意面对,却又无法逃避、必须去亲手揭开的、血淋淋的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