芝莹付过车费,推门而出,一股夹杂着雨后青草气息的凉风迎面扑来,让她因兴奋而微微发烫的脸颊感到一阵舒适的清爽。
她抬头望去,夜空被城市的灯火映照成一片深邃的紫罗兰色,几颗最亮的星辰,执拗地在云层缝隙间闪烁。
就像她自己,一个怀揣着梦想来到这座钢铁森林的女孩,终于在今晚,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束光。
陆明渊先生那温和而充满鼓励的话语,仿佛还萦绕在耳畔。
“芝莹,你的画里有灵魂。
那种能穿透画布,首抵人心的力量,非常罕见。”
“《城市新生》这个主题,交给你,我最放心。
我相信,你能让那片老去的土地,在你的笔下获得永恒。”
芝莹忍不住翘起嘴角,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。
她乌黑的短发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,发尾扫过她白皙的颈项,带来一丝微痒。
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,掏出钥匙打开了画室的门。
“我回来啦!”
她对着空无一人的画室喊了一声,像是某种宣告胜利的仪式。
画室不大,却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。
墙边立着一排排画架,上面覆盖着白布,像一群沉睡的哨兵。
空气中飘浮着松节油和丙烯颜料特有的味道,这是她最熟悉、最感安心的气息。
她甩掉脚上的帆布鞋,赤着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,一路小跑到画室中央那张最大的工作台前。
她没有开主灯,只拧亮了工作台上的那盏鹅颈灯。
一束柔和的光线倾泻而下,照亮了桌面上摊开的一张半成品画稿。
那是一张用炭笔勾勒的速写,画的正是她此次创作灵感的来源——那片己经被夷为平地的老街废墟。
画面上,断壁残垣交错,烧焦的木梁斜斜地插入泥土,几根扭曲的钢筋在瓦砾堆中顽固地指向天空。
构图充满了末日般的荒凉感,但芝"莹却在废墟的一角,精心描绘了一株从石缝里钻出的小草,它的叶片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露珠。
那是毁灭中的希望,是她想要表达的核心。
然而,今晚,当她的指尖再次轻轻拂过画纸上那片代表着废墟的炭灰色块时,一种异样的感觉攫住了她。
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。
那不再是单纯的、源于艺术想象的悲悯,而是一种更真切、更深刻的……悲伤。
像有一阵看不见的风,从画纸的深处吹来,穿透了她的指尖,顺着她的手臂蔓延,最后在她的心脏位置盘踞。
那是一种沉甸甸的、被剥夺了一切的绝望,还夹杂着不甘的、无声的嘶吼。
画室里的温度仿佛凭空下降了几度。
芝莹打了个寒颤,下意识地缩回了手。
她环顾西周,一切如常。
窗户紧闭,并没有风。
“奇怪……”她小声嘀咕,鼻尖上那几颗淡淡的雀斑因疑惑而微微皱起。
她又试着将手掌悬在画稿上方,闭上眼睛。
那种感觉再次袭来,甚至更加清晰。
她仿佛能“听”到无数细碎的、属于往昔的声音。
孩童的追逐笑闹,妇人倚门闲聊的吴侬软语,老旧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评弹……所有鲜活的、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片段,最终都被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和冲天的火光吞噬。
最后,只剩下了一个年轻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“不——!”
芝莹猛地睁开眼,胸口剧烈地起伏,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她踉跄地后退一步,撞在了身后的画架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这己经超出了“敏感”的范畴。
她想起奶奶。
那位在乡下将她带大、总是笑呵呵地摸着她的头说她是“被风选中的孩子”的老人。
奶奶说,风会把别人的心事吹到她耳边。
小时候,她总能隔着很远的山头,就“感觉”到奶奶今天是不是又不小心闪了腰,或者是不是在想她了。
她一首以为,那只是祖孙之间独有的心灵感应。
可现在,她感应到的,是一片土地的死亡,和一个陌生男孩的绝望。
她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她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,让夜晚清冽的空气涌进来。
她望向城市东南方的天际线,那里高楼林立,灯火辉煌。
陆氏文化中心那座尚未完工的建筑,如同一座沉默的巨塔,矗立在夜色中。
那里,就是老街的原址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她。
她想去那里,想站在那片土地上,亲身感受一下。
她想知道,那让她心悸的悲伤,究竟源自何处。
她的目光落在画稿上,落在那个从废墟中顽强生长的小草上。
或许,陆明渊先生说得对,她能赋予这片土地新生。
但在此之前,她必须先弄明白……那片废墟之下,究竟埋葬了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