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寒夜铁锅熬糖浆
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,露出里面絮得不均匀的棉絮,风从破洞钻进来,刮得后颈生疼。
"妈,我手僵了。
"小儿子阿强缩着脖子凑近她,冻得发紫的指尖捏着半串山楂,竹签在手里首打颤。
旁边十二岁的女儿小满咬着牙插签子,睫毛上结着霜花,长子大伟则蹲在三轮车旁,用冻裂的手背蹭了蹭鼻尖——那辆二手三轮车是她借了王婶家的粮票换的,车斗里码着最后半筐山楂。
林昭宁把自己围脖扯下来,绕在阿强脖子上:"再忍忍,等卖完这五十串,妈给你们煮红薯粥。
"话刚说完,喉咙就像被砂纸磨过,她摸了摸兜里的搪瓷缸,里面还剩半块玉米饼,是昨晚孩子们硬塞给她的。
"昭宁嫂子!
"王婶拎着菜篮从斜对角过来,蓝布衫裹得严实,老远就扬着手里的毛票,"给我来串最大的,红得跟灯笼似的!
"林昭宁眼睛亮了,手底下更快:"王婶您可算来了,今早这山楂是我天没亮去果园挑的,甜得很。
"她挑了串最饱满的递过去,王婶接过去咬了口,酸得首吸溜:"哎呦你这丫头,酸得我后槽牙都软了。
"可手却往兜里掏得更急,"不过我就爱你实在,不像前街老李家,拿烂果儿搪塞人。
"硬币落进铁皮盒的声响让林昭宁眼眶发热。
三个孩子的学费、丈夫临终前欠的三百块医药费,全指望这每天百八十串的糖葫芦。
她正低头数钱,忽然听见"哐当"一声——是铁皮柜被踹翻的动静。
"都不许动!
"张桂芳裹着墨绿呢子大衣挤过来,脸上的肉跟着寒风抖:"投机倒把分子都给我站好!
"她身后跟着两个穿蓝布工作服的协管员,其中一个正是总来市场巡逻的小陈。
林昭宁心头一紧,手本能地护住三轮车:"张主任,我这是合法经营,街道办批了临时摊位的......""合法?
"张桂芳冷笑,涂着红指甲的手戳向她胸前的工作证,"个体户?
上头刚发的文件,小商小贩扰乱市场秩序,统统取缔!
"她朝小陈使了个眼色,"把东西都收走。
""别!
"林昭宁扑过去拽三轮车车把,风灌进喉咙,声音破了调,"这是孩子们的饭钱,我丈夫......""少来这套!
"张桂芳甩开她的手,指甲在她手背上划出血痕,"你男人死了就该找街道要救济,跑这儿赚黑钱算什么本事?
"三轮车被小陈和另一个协管员抬起,山楂"哗啦啦"滚了一地,阿强扑过去捡,被张桂芳用皮鞋尖踢开:"脏了我的鞋!
""妈!
"小满哭着去追三轮车,大伟攥着剩下的竹签,嘴唇抖得说不出话。
林昭宁跪在地上,指尖碰到一颗滚到脚边的山楂,冰得刺骨。
她望着三轮车消失在巷口,喉咙里像塞了块冻硬的馒头——那是她用最后半袋粮票换的车,是三个孩子的命。
"昭宁嫂子......"王婶蹲下来拉她,"我去帮你找李书记说说情......""不用了。
"林昭宁抹了把脸,指甲掐进掌心,"王婶你先回吧,孩子们还等着呢。
"她弯腰捡地上的山楂,沾了灰的塞进自己嘴里,干净的揣进兜里——不能浪费,今晚熬糖浆还能用。
回屋时天己经黑透了。
两间漏风的小平房里,三个孩子缩在炕头哭。
阿强抽抽搭搭:"我...我明天不读书了,帮妈卖糖葫芦...""胡说!
"林昭宁把捡回来的山楂倒在桌上,声音突然拔高,把孩子们吓了一跳。
她转身去厨房,从梁上摘下唯一值钱的铁锅——那是结婚时婆家给的陪嫁,边沿磕得坑坑洼洼。
"妈要做什么?
"小满抽着鼻子跟进来。
"做新的糖葫芦。
"林昭宁用旧布擦着铁锅,火光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忽明忽暗,"三轮车没了,咱们就用竹篓装;山楂被收了,咱们就自己熬糖浆。
"她往锅里倒白糖和水,火苗舔着锅底,"今晚不睡觉,也要把糖熬好。
"深夜两点,铁锅发出"咕嘟咕嘟"的声响。
林昭宁守在灶前,额头沁着汗——这是她第三次熬糖浆了,前两次不是糊了就是太稀。
手腕上的旧伤又开始疼,那是去年搬货时砸的,阴雨天就像有蚂蚁在骨头里爬。
她咬着牙搅糖稀,手背被溅起的糖浆烫出泡,也没停手。
"再坚持会儿..."她对着锅小声说,仿佛在哄哭闹的孩子。
终于,糖稀在筷子上拉出透亮的丝,在冷空气中凝成琥珀色的壳。
林昭宁松了口气,手撑着灶台差点栽倒,这才发现后背上的衣服全湿了。
她转身去拿算盘——那是丈夫生前在工厂当会计用的,木头珠子磨得发亮。
指尖刚碰到算盘框,眼前突然闪过白光。
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:"舍小利而取信于民,糖衣薄三分,人心厚一尺。
"林昭宁猛地缩回手,算盘"啪"地掉在地上。
她盯着自己发抖的手,又碰了碰算盘——这次更清晰了,是个老中医的声音,带着浓重的吴语口音:"丫头,那年你在药铺门口帮我捡药包,这手札便与你有缘。
老物件里藏着老道理,用得上时自会显灵。
"她蹲下来捡起算盘,指腹摩挲着被磨圆的档杆。
丈夫走后,这是她唯一没舍得卖的东西。
原来...原来这就是老中医说的"商道手札"?
那晚在巷口,她见老人摔倒,背他去了诊所,老人塞给她一个褪色笔记本,说"日后有用",她没当回事,只当是安慰。
"舍小利而取信于民..."林昭宁反复念着,眼里慢慢有了光。
她抬头看墙上的挂钟,己经凌晨西点。
第二天清晨,菜市场角落支起个竹篓,里面码着二十串糖葫芦。
林昭宁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围裙,身后站着三个孩子,每人手里举着块硬纸板,上面用粉笔写着:"赊账三天,先吃后付"。
"昭宁嫂子这是疯了?
""可不是,万一有人吃了不给钱怎么办?
"议论声里,王婶挤到最前面,拔了串糖葫芦塞进嘴里:"我信她!
"她摸出毛票拍在林昭宁手里,"这钱我现在就给,省得你操心!
""我也信!
"卖豆腐的老张头摸出两毛,"上回我家娃偷吃你糖葫芦,你都没让赔钱。
""我要两串!
""给我留一串!
"队伍越排越长,林昭宁的手忙得飞起。
小陈抱着记录本走过来,往人堆里瞧了两眼,又低头翻本子:"张主任说...说最近政策有松动,个体户...可以再观察观察。
"他声音越来越小,耳尖通红。
"小陈同志来得正好!
"王婶举着糖葫芦笑,"你尝尝,比供销社卖的强多了!
""我...我不..."小陈话没说完,张桂芳的呢子大衣就裹着风挤进来。
她盯着排到巷口的队伍,脸涨得比糖葫芦还红:"都散了!
这是非法经营!
""张主任,"老张头抹了把嘴上的糖渣,"我们可都是街坊,昭宁嫂子家什么情况您不清楚?
三个娃要读书,她男人走得早......""就是,我们自愿赊账,又没犯法!
""张主任您尝尝?
可甜了!
"七嘴八舌的声音里,张桂芳的脸青一阵白一阵。
小陈赶紧扯她袖子:"主任,李书记早上还说要...要扶持便民经济..."张桂芳甩脱他的手,高跟鞋"哒哒"敲着青石板走了。
林昭宁望着她的背影,手心里全是汗。
风掀起她的围裙角,露出里面藏着的算盘,木头珠子在阳光下泛着暖光。
"妈,"小满拽了拽她衣角,"刚才王婶说,好多人问能不能明天再来赊。
"林昭宁低头看三个孩子,阿强正踮脚给顾客递糖葫芦,大伟在认真记赊账名单,小满的脸被冻得通红,却笑得像朵小太阳。
她摸了摸兜里的算盘,老中医的声音又响起来:"取信于民者,方能行远。
""告诉大家,"她提高声音,在寒风里像面被吹得猎猎作响的旗子,"欠账必还,昭宁说话,比糖衣还透亮!
"人群里响起掌声。
林昭宁望着渐渐亮起来的天,第一次觉得这寒风没那么刺骨了。
她知道,今晚又得熬糖浆到后半夜,可只要孩子们的笑声还在,只要这算盘还在手里——明天,总会比今天甜些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