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楼尽头,那间挂着“量子现象与前沿探测实验室”牌子的房间,是林弦的堡垒,也是她的囚笼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味:臭氧电离后留下的淡淡腥气,特种清洁剂刻意营造的廉价柠檬香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、如同老旧电器过载时散发出的焦糊味——这是属于物理世界的独特气息,冰冷、精确,带着金属的触感。
几台比人还高的服务器阵列在角落里低沉地嗡鸣,像巨兽平稳的呼吸,是这片寂静空间里唯一恒定的心跳。
林弦喜欢这种寂静,它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喧嚣,只剩下她,和眼前这台价值连城的精密仪器。
单电子双缝干涉实验。
名字听起来枯燥得像教科书目录里最不起眼的一行小字,但对林弦而言,每一次重复,每一次数据的细微捕捉,都可能是叩开那扇名为“未知”之门的微小机会。
她追求的从来不是宏大的颠覆性发现,而是在无数“己知”的缝隙里,寻找那一点点不为人知的、违背常理的异常。
一丝不苟,近乎偏执。
这是她赖以生存的信条,也是她对抗这个过于喧嚣世界的唯一武器。
她的指尖悬停在控制面板上方,距离那枚启动整个实验序列的银色按钮只有毫厘之遥。
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传来,让她纷杂的思绪瞬间沉淀。
呼吸放轻,心跳放缓,整个世界在她眼中只剩下那幽深的观测端口。
就在指尖即将按下的电光火石间——一种微妙的、难以言喻的感觉,毫无征兆地爬上她的脊背。
不是声音,不是气味,更像是一种无形的重量,一种被精准定位的……**凝视**。
林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,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绷紧。
她没有立刻回头,实验室的规则早己刻进她的骨髓——任何微小的扰动都可能毁掉一次完美的实验。
她只是眼角的余光,像最精密的雷达扫描般,极其克制地向实验室门口的方向掠去。
果然是他。
顾屿。
他就那样斜倚在门框上,身影被走廊里惨白的荧光灯勾勒出一道清晰的剪影。
没有走近,没有出声,甚至没有靠在门框上的多余动作,只是安静地、专注地,望着她操作台的区域。
他的存在感强烈得近乎蛮横,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疏离感。
像一颗遥远、沉默的星辰,其引力却足以扰动近处行星的轨道,让林弦精密运转的思维瞬间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卡顿。
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混合着更深处一丝莫名的慌乱,悄然升起。
她讨厌这种被打扰的感觉,尤其在这种需要绝对专注的时刻。
更讨厌的是,每次他这样无声地出现,她引以为傲的绝对理性似乎总会产生微妙的裂隙。
指尖落下,按钮被按动。
嗡——仪器内部传来细微而稳定的启动蜂鸣。
紧接着,真空泵低沉有力的抽吸声随之响起,如同巨兽开始吞咽。
幽暗的观测端口深处,那点象征着单个电子存在的、极其微弱的光芒开始闪烁,如同宇宙初生时的一粒星尘。
林弦屏住呼吸,身体微微前倾,视线如同焊接般紧紧锁在连接仪器的超高速摄像系统显示屏上。
荧幕上,本该出现的,是电子波那奇妙的、如幽灵般扩散的干涉条纹——无数明暗相间的、优美流畅的涟漪,那是物质波动性的铁证,是量子世界最迷人的低语。
然而,下一秒,林弦的瞳孔骤然收缩!
屏幕上,那刚刚扩散开来的、代表波函数的柔和光晕,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攥紧、捏碎!
不是缓慢消散,而是毫无征兆地、以一种近乎暴力的方式瞬间**坍缩**!
原本弥散的光点眨眼间凝聚成一个极其刺眼、孤零零的亮斑,像一个宣告粒子性的、冰冷的句号,死死钉在屏幕中央,嘲笑着所有己知的物理定律。
死寂。
绝对的死寂。
只有服务器风扇持续的低鸣,此刻却显得异常刺耳和聒噪。
林弦的手指僵在半空,指尖冰凉得失去了知觉。
这不可能!
绝对不可能!
实验参数她反复检查过三遍,系统自检绿灯全亮,环境干扰监测仪上的读数稳定在最低值……一切都完美无缺!
可这结果,粗暴地、***裸地违背了量子世界的核心法则——波粒二象性在此刻被彻底撕裂,只留下粒子性的、冰冷的、毫无美感的铁证!
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带着一种荒谬的恐慌。
目光下意识地、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惊疑,再次投向门口。
顾屿依旧站在那里,姿态未变,沉默如初。
只是,当他的视线似乎从那个异常刺眼的屏幕亮斑,转向她因震惊而略显苍白的脸庞时,林弦的心脏猛地一沉,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。
一个荒谬绝伦、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,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:难道……是他?
是他那该死的、无处不在的注视?!
“数据……很有意思,不是吗?”
一个温和得有些过分的声音,毫无预兆地在林弦身侧响起,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、带着一丝实验室外微凉空气的气息。
林弦猛地一颤,像是被高压电流击中,差点从实验凳上弹起来。
她倏地转头,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。
那笑容像是精心计算过的弧度,完美地覆盖在脸上,却无法抵达眼底深处那片幽暗的冰湖。
陈熵。
那个新来的转学生。
他就站在她旁边,仿佛凭空出现,手中随意地捏着几张刚从旁边打印机吐出来的、尚带余温的实验数据纸。
纸张的边缘微微卷曲,散发出新打印文件特有的油墨和热塑料气味。
林弦的心跳尚未平复,警惕地看着他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:“你什么时候进来的?”
实验室的门禁系统是最高级别的,他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突破。
“刚刚。”
陈熵扬了扬手中的数据纸,动作自然流畅,仿佛他才是这个实验台理所当然的主人,“恰好看到你的实验……嗯,出了点‘小意外’。”
他的目光越过林弦的肩膀,精准地落在门口顾屿的身上,停留了一秒。
那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捉摸的了然,随即又收回,重新聚焦在林弦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。
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首白。
“顾屿同学,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某种蛊惑性的沙哑,清晰地送入林弦耳中,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玻璃上,“他看你的时候……那种眼神,似乎不太讲道理。”
他微微前倾,身体形成一个微妙的压迫角度,将手中那几张滚烫的数据纸轻轻放在林弦面前冰冷的金属台面上。
纸张边缘触碰到她放在台面的指尖,带来一丝突兀的温热感,与实验室的冷意形成鲜明对比。
“物理法则,”陈熵的声音轻得像耳语,却字字如冰锥,精准地刺入林弦混乱、抗拒的思绪核心,“在他注视你的那一刻,似乎……就失效了呢。”
他留下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和一个意味深长的、仿佛洞悉一切秘密的微笑,转身,步履无声地走向实验室另一端的设备区,身影很快没入大型服务器的阴影之中,仿佛真的只是随意路过,却留下一个足以颠覆林弦整个科学认知的惊涛骇浪。
林弦僵在原地,指尖下是那几张散发着余温、如同烙铁般滚烫的数据纸。
屏幕上,那个孤零零的、刺目的亮斑,像一只来自未知深渊的嘲讽之眼,死死地、毫不留情地盯着她。
门口那道沉默的视线,仿佛变得更加灼热,穿透空气,烙在她的背上。
而陈熵最后那句话——“物理法则失效”——如同最危险的咒语,在她脑中疯狂回响、撞击,试图撕裂她二十年来构建的、以科学为基石的坚固世界。
荒谬!
这绝对是本世纪最荒诞不经的猜想!
是彻底的伪科学!
是疯子呓语!
可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,冰冷的汗意沿着脊椎悄然滑下,浸湿了薄薄的内衫。
一种源自本能的、对未知的巨大恐惧攫住了她。
她猛地抓起那几张数据纸,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,几乎要将纸张捏碎。
目光如同扫描仪,死死盯住上面精确记录下来的、那个突兀得如同断崖般的量子态坍缩点的时间戳。
——与她感知到顾屿注视、并下意识回望的那个瞬间,分毫不差!
实验室惨白的灯光,此刻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,变得阴森而刺骨,将林弦的影子长长地、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。
空气似乎凝固成了实体,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。
角落里的服务器嗡鸣,此刻听起来,竟像某种不祥的预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