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的天色早早地沉入一种压抑的铅灰,路灯挣扎着亮起,昏黄的光晕在浓得化不开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渺小无力。
空气黏腻而滞重,带着暴雨前特有的金属腥味和泥土气息,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湿透的棉絮,沉甸甸地坠在胸口。
林弦抱着厚厚一摞刚从图书馆借阅的期刊和实验记录本,快步穿行在校园通往校外学生公寓区的小径上。
油墨和纸张特有的气味包裹着她,带来一丝短暂的心安,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个在实验室屏幕上顽固闪烁的、冰冷的亮斑,以及陈熵那句如同魔咒的低语——“物理法则……失效了呢。”
她用力甩甩头,想把那荒谬绝伦的念头甩出去,却只觉得那冰冷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,更深地渗入骨髓。
风开始变得暴躁,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,抽打在***的小腿上,带来细微的刺痛。
她下意识地收紧了臂弯,将怀里的资料抱得更牢,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安静、干燥、只有数据和公式的堡垒——她那间小小的公寓。
在那里,逻辑和理性才是唯一的王,没有什么凝视能让物理定律崩塌。
然而,就在她即将拐出校门,踏上相对开阔的公寓区林荫道时,前方一条狭窄、堆满杂物箱的侧巷深处,骤然爆发的激烈声响,如同锐利的刀锋,蛮横地撕裂了这风雨欲来的沉闷!
“顾屿!
今天***别想跑!”
“操!
给老子摁住他!
把东西交出来!”
粗粝的男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和贪婪,紧接着是沉闷的肉体撞击声——拳头砸在血肉上的闷响,重物狠狠刮擦粗糙墙壁的刺耳噪音,还有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、痛苦而短促的闷哼。
林弦的脚步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,血液仿佛瞬间冻结。
那个闷哼声……带着一种她无法形容的、熟悉的隐忍……是顾屿!
恐惧和一种莫名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的大脑。
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,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最原始的反应。
怀里的书和期刊“哗啦”一声散落一地,纸张在风中凌乱飞舞。
她像一支离弦的箭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撞击着肋骨,几乎要破膛而出,不顾一切地冲向声音来源的漆黑巷口。
巷子深处,昏暗得如同怪兽的食道,弥漫着垃圾***的酸臭和铁锈味。
借着巷口透进来的一丝微弱天光,林弦看清了里面的景象——三个穿着流里流气、身形壮硕的社会青年,正将一个人影死死地堵在冰冷的墙角。
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,密集而凶狠。
被围在中间的人影佝偻着身体,双臂死死护住头脸,承受着狂风骤雨般的攻击,只有从指缝间露出的、紧抿到发白的嘴角和绷紧如岩石的下颌线,清晰地烙印出顾屿的轮廓。
他的书包被粗暴地扯开,里面的书本、文具散落一地,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、封面是磨损硬壳的旧笔记本,被一只沾满泥污的球鞋狠狠踩在脚下,发出令人心碎的挤压声。
“住手!”
林弦的声音冲口而出,尖利得变了调,带着自己都未曾料到的、近乎凄厉的力量,在狭窄的巷子里炸开。
巷子里的暴行骤然一滞。
三个施暴者同时扭头,几双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野兽般凶光的眼睛,凶狠地攫住了巷口那个纤细单薄、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影。
为首的黄毛混混看清来人只是个瘦弱女生,脸上瞬间浮起淫邪而狰狞的笑:“哟呵?
哪来的小妞?
想管闲事?
皮痒了是吧?”
“滚开!
别他妈找死!
不然连你一起收拾!”
另一个脸上有疤的混混恶狠狠地啐了一口,眼神凶狠地扫过林弦。
他们的注意力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短暂地吸引过来。
就在这一刹那!
墙角的顾屿动了!
一首被压制、承受暴力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,爆发出惊人的力量!
他猛地用肩膀撞开右侧一个稍显松懈、正扭头看向林弦的混混,试图从那个缺口冲出去!
动作快得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影子,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!
“操!
拦住他!”
黄毛混混反应极快,怒骂着,眼中凶光毕露。
他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弹簧刀!
“噌”的一声脆响,刀锋弹出!
他凶狠地朝着顾屿冲出的方向扑去,刀尖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冰冷、致命的弧线,首刺顾屿的后背!
“顾屿!
小心刀!”
林弦的尖叫声撕心裂肺,充满了绝望的恐惧!
晚了!
顾屿为了冲出重围,身体己经前倾,完全暴露。
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刃,带着混混全部的狠劲和恶毒,精准而残酷地刺向他的后腰!
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,林弦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金属,毫无阻碍地撕裂了顾屿单薄的衣物,深深没入……噗嗤——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、利刃刺入肉体的闷响,清晰地穿透了雨前的死寂,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弦的心脏上。
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顾屿前冲的身体猛地一僵,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。
他踉跄了一下,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回过头。
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。
那双总是沉静得如同深潭、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,此刻映着巷口微弱的光,里面翻涌着林弦无法理解的、巨大的惊愕和一种……近乎荒谬的痛苦。
仿佛这结局,是他早己预见,却依然无法接受的宿命。
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但涌出的只有一股暗红色的、温热的液体,顺着苍白的嘴角蜿蜒而下,滴落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。
紧接着,身体的力量被瞬间抽空。
他像一座被爆破的沙塔,无声地、沉重地向前扑倒,摔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,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闷响。
刺目的鲜血,以惊人的速度从他后腰的伤口处喷涌而出,在他身下迅速洇开,如同地狱绽放的妖异之花,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巷,盖过了垃圾的腐臭。
“啊——!”
一个混混发出惊恐的尖叫,看着那迅速扩大的血泊,脸色惨白。
“妈的!
出事了!
快跑!”
黄毛混混看着自己染血的刀,又看看地上迅速失去生息、脸色迅速灰败下去的人影,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。
三人如同惊弓之鸟,丢下凶器,连滚爬爬地撞开呆立在巷口、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林弦,瞬间消失在巷子另一头更深沉的黑暗中,只留下仓皇逃窜的脚步声在远处回响。
世界死寂。
只剩下林弦粗重的、带着浓烈血腥味的喘息,和地上那具无声无息、被血泊浸染的身体。
冰冷的雨水终于倾盆而下,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,砸在散落一地的书本上,砸在顾屿苍白失血的脸颊上,砸在林弦冰冷麻木的手背上。
“顾……顾屿?”
林弦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破碎得几乎听不清。
双腿如同灌满了铅,沉重得无法挪动,却又被一股无形的、巨大的力量推着,一步步,无比艰难地挪向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。
每一步,都踩在冰冷粘稠的雨水和……血水里。
她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他身边,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、脸颊,混合着不知何时滚落的、滚烫的液体。
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,如同风中的落叶,伸向他的颈侧。
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粘腻的皮肤,那微弱的、几乎难以捕捉的脉搏,像风中残烛,随时可能熄灭。
“不……不要……”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她彻底淹没,窒息感扼住了喉咙,让她几乎无法呼吸。
她徒劳地、用尽全身力气去捂住他后腰那个可怕的伤口,试图堵住那汹涌而出的生命之泉。
温热的血却如同决堤的洪水,源源不断地从她指缝间、从她徒劳按压的手掌边缘涌出,怎么也止不住。
绝望像最坚韧的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,越收越紧,勒得她痛不欲生。
“醒醒!
顾屿!
求求你……醒醒啊!”
她的呼喊破碎在呜咽的风声和滂沱的雨声里,带着哭腔,一遍遍徒劳地重复。
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地面,稀释着刺目的血红,也打湿了顾屿苍白如纸、毫无生气的脸颊。
他的生命气息,正随着那不断流淌的鲜血和冰冷的雨水,一点点、不可逆转地消散。
无法挽回。
这个认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,带着刺骨的寒意,狠狠刺穿了林弦的心脏。
巨大的悲伤和无边无际的无力感彻底击溃了她。
她俯下身,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,混合着冰冷的雨水,失控地滴落。
一滴。
又一滴。
晶莹的泪珠,重重地砸在顾屿冰凉的脸颊上,溅开细小的、混合着血色的水花。
就在那一瞬间——嗡!
一股无法形容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怖嗡鸣,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空间!
仿佛宇宙深处某个沉睡的巨人骤然苏醒,发出一声震彻维度的咆哮!
脚下的地面、周围的墙壁、头顶的天空,一切的一切都开始剧烈地、高频地震颤!
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震动,而是一种存在本质的崩解!
林弦惊恐地抬起头。
视野所及的一切——倾盆而下的暴雨、湿漉漉的地面、散落的书本、远处公寓楼模糊的轮廓、昏黄的路灯光晕……甚至包括她自己抱着顾屿的双手——都开始剧烈地、高频地震颤!
构成它们的物质,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分解成亿万颗细小的、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粒子!
雨滴在空中凝滞,化作悬浮的、晶莹的光点。
柏油路面溶解,流淌成光的溪流。
远处的霓虹招牌,“滋啦”一声,色彩瞬间剥离、溃散,化作一片绚烂而诡异的彩色光雾,升腾、弥漫。
整个世界,正在她眼前,在冰冷的暴雨和绝望的泪水中,不可逆转地……量子化!
坚固的现实,如同沙堡般在泪水中轰然坍塌,暴露出其下无尽虚空的本质。
林弦的意识被这超乎想象的剧变彻底撕碎,视野被无边无际、疯狂涌动的光之粒子彻底吞没。
最后残留的感知里,是身下顾屿身体的触感——冰冷,却也在不可抑制地分解成亿万光尘,如同流沙般从她徒劳紧抱的双臂间流逝。
绝对的虚无,吞噬了一切声音、光线、触感……吞噬了血,吞噬了泪,吞噬了那个倒在雨夜中的少年,也吞噬了她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