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:说服与裂痕
一夜未眠的罗兵蜷缩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上,眼窝深陷,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茬,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神。
手机屏幕亮着,停留在和妻子方艳红的微信聊天界面。
最后一条信息是他三个小时前发出的,只有冰冷的六个字:> **“我辞职了,回家。”
**信息如同石沉大海,没有任何回应。
这死寂般的沉默,比任何狂风暴雨般的质问都更让罗兵感到心慌和沉重。
他能想象到妻子方艳红看到这条信息时的表情——震惊、难以置信,然后是巨大的愤怒和失望。
那愤怒和失望,此刻正化作无形的巨石,隔着千山万水,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,让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他疲惫地闭上眼,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方艳红的模样。
那个二十年前和他一起走出大山,在同一个工厂流水线上挥洒汗水的姑娘,如今眼角也爬上了细纹,但眼神依旧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。
她务实,坚韧,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庭最坚实的支柱。
她最痛恨的就是冒险,最渴望的就是稳定,哪怕那稳定是用无休止的劳累和麻木换来的。
“回家?
回家干什么?”
罗兵几乎能听到她尖利的声音在耳边炸响,“回去喝西北风吗?
雨欣马上高三了!
宇凡正是花钱的时候!
爸的腿要钱治!
你那份工资是家里的命根子!
你说辞就辞?
你脑子进水了?!”
是啊,命根子。
罗兵苦涩地扯了扯嘴角。
那几千块的工资,是女儿的补习费,是儿子的生活费,是父母的医药费,是压得他们夫妻俩二十年首不起腰的重担。
现在,他亲手把这根“命根子”砍断了。
腰间的刺痛又顽固地钻了出来,提醒他这具身体早己千疮百孔。
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止痛药瓶,却发现己经空了。
这让他更加烦躁。
他需要钱,需要马上拿到结算的工资和可能的补偿金,那是父亲治腿的希望,也是他回家面对现实的唯一底气。
他掏出手机,手指僵硬地翻找着线长的电话。
拨通,忙音。
再拨,还是忙音。
罗兵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
他知道,麻烦才刚刚开始。
工厂绝不会轻易放人,尤其是他这种“不打招呼”就撂挑子的“刺头”。
克扣工资、拖延结算、甚至找借口罚款……这些都是惯用的伎俩。
就在他烦躁得几乎要把手机捏碎的时候,一阵刺耳的***猛地响起!
不是微信提示音,是来电***!
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:**艳红**。
罗兵的心猛地一抽,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,竟有些不敢按下去。
该来的,终究还是来了。
他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上战场一般,重重地按下了接听键。
电话接通,没有预想中的咆哮。
但那种死寂般的沉默,反而更让人窒息。
“喂?”
罗兵的声音干涩沙哑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“罗兵。”
方艳红的声音传来,冰冷,没有一丝温度,像是淬了冰的刀子,隔着电波都能感受到那股寒意。
“你刚才发的信息,是认真的?”
她的语速很慢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“艳红,你听我说……”罗兵急切地想解释,想倾诉他的疲惫,他的痛苦,父亲的伤情……“我问你!
是!
不!
是!
认!
真!
的!”
方艳红猛地拔高了音调,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罗兵的耳膜,压抑了一夜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了!
“你发什么疯?!
啊?!”
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却充满了愤怒,“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?!
辞职?!
回家?!
你西十岁的人了!
不是二十岁的小年轻!
你当这是过家家吗?!”
“爸摔断腿了!
在镇医院!
要动手术!
要钱!”
罗兵也提高了声音,试图用这个残酷的事实压过妻子的怒火,“妈昨晚打电话来,哭得不成样子!
我能怎么办?!
我……爸摔了我知道!
妈也给我打了!”
方艳红粗暴地打断他,声音里没有丝毫同情,只有更深的焦虑和愤怒,“可钱呢?!
钱呢罗兵?!
你告诉我钱从哪里来?!
你辞了工,钱就能从天上掉下来?!
你回去能干什么?
种地?
养猪?
你知道现在种地养猪赔得裤子都没了吗?!
你以为你是神仙?!”
“我……”罗兵被噎得说不出话。
妻子的质问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,精准地刺中了他所有的不安和软肋。
“雨欣马上高三了!
冲刺阶段!
你知道市里重点高中的补习班一节课多少钱吗?
你知道她想考个好大学得花多少钱吗?!”
方艳红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,“宇凡呢?
那小子最近迷上游戏,成绩一塌糊涂!
老师都找了我好几次!
明年就中考了!
你让他怎么办?!
跟着你回山沟里种地?!
毁他一辈子?!”
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罗兵心上。
女儿苍白的脸、儿子叛逆的眼神、父亲痛苦的***……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疯狂交织。
他感到一阵眩晕,几乎站立不稳,只能用力扶住冰冷的椅背。
“家里那点存款,够干什么?
够爸的手术费?
够雨欣一年的补习费?
还是够宇凡上高中?!”
方艳红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悲凉和嘲讽,“罗兵,你告诉我啊!
你拍拍***走了,留下这个烂摊子,是想逼死我吗?!
啊?!”
“我没有!
艳红,我没有!”
罗兵痛苦地低吼,“我就是……我就是干不动了!
我真的累了!
腰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!
那流水线……那地方……我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了!
再待下去我会死的!”
他试图剖白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绝望。
“累?!
谁不累?!”
方艳红的声音陡然尖利,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楚,“我在这边厂里做质检,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,我喊过一声累吗?!
为了多挣点加班费,我连轴转,我抱怨过吗?!
罗兵!
做人不能这么自私!
你不能只想着你自己!”
自私……这两个字像淬毒的针,狠狠扎进罗兵的心窝。
他张了张嘴,想辩解,想说他不是自私,他只是想换一种活法,想离家人近一点,想在父母需要的时候能及时出现……可这些话语在妻子描述的残酷现实面前,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“艳红,你听我说,”罗兵的声音低沉下来,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,“家里的情况我都知道。
爸的腿要紧,钱我会想办法。
厂里还有工资没结,我去要!
我预支!
我找人借!
雨欣和宇凡……我回去不是不管他们,我会想办法……想办法?
你能想什么办法?!”
方艳红根本不信,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,“回那穷山沟里,你能想出什么金山银山?!
罗兵,我告诉你,你要是敢辞了工回来,我就带着雨欣和宇凡回我娘家!
你自己回去种你的地!
我们娘仨饿死也不跟你回去受那份穷罪!”
“艳红!”
罗兵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。
妻子的话,是最后通牒,是彻底斩断他退路的利刃。
他没想到,妻子的反对会如此激烈,如此决绝。
“别叫我!”
方艳红的声音带着哭腔,却异常强硬,“你非要回去,行!
我拦不住你!
但你别指望我跟你一起疯!
也别想拖累两个孩子!
你想当孝子,你想逃避,你自己去!
别拉上我们垫背!
这个家,不是你一个人的!”
电话那头传来压抑不住的抽泣声,然后是“啪”的一声脆响!
似乎是手机被狠狠摔在了什么东西上!
紧接着,通话被粗暴地挂断了!
“嘟…嘟…嘟……”冰冷的忙音像潮水一样涌来,瞬间将罗兵淹没。
他僵立在嘈杂的候车大厅里,周围人来人往,喧闹无比,但他的世界却一片死寂。
手机屏幕还亮着,停留在通话结束的界面,像一张无声嘲讽的脸。
方艳红最后那句带着哭腔的嘶吼——“这个家,不是你一个人的!”
——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倒刺,将他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,撕扯得更加支离破碎。
他靠着冰冷的椅背,缓缓滑坐到地上,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
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,如同冰冷的潮水,将他彻底吞噬。
回家……这条路,远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得多。
他以为只是离开一个牢笼,却没想到,推开家门的瞬间,可能迎来的不是温暖的港湾,而是另一场更猛烈的风暴。
他该怎么办?
罗兵抬起头,茫然地看着车站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的列车信息,那跳动的红色字符,此刻在他眼中模糊一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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