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阶下囚的毒香(三)
暖阁里浓郁的安息香与白芷气息,似乎都被他这一嗅的动作隔绝开来。
“呵……”一声极轻极冷的笑,从他喉间逸出,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,“原来如此。”
他抬起眼,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终于锁定了我,如同寒潭锁定了猎物,“你日日给自己喂的,就是这东西?
牵机引的解药?”
每一个字,都像冰锥,狠狠凿穿我十年筑起的堤防。
那蚀骨的寒意终于不再局限于西肢百骸,它咆哮着,从五脏六腑的最深处猛地炸开!
像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腹腔里疯狂绞动、剜割,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。
喉咙深处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,“噗——”大股温热的、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喷溅而出,瞬间染红了身前的金砖地,也染透了我素色的衣襟。
那浓烈的红,刺目得如同十年前紫宸殿前泼洒的、永远也洗不净的血。
身体支撑不住地向前软倒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,发出沉闷的一声响。
视线开始模糊,血沫呛在气管里,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,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五脏六腑,带出更多的血。
视野的边缘在发黑,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,摇摇欲坠。
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攫住了我的下巴,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,强硬地将我低垂的头颅抬了起来。
被迫撞入谢凛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,那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怒意,如同暴风雪前夕的极夜,森寒刺骨,几乎要将人冻结、撕裂。
“为什么?”
他的声音低沉嘶哑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,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和……一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、被彻底背叛的痛楚,“孤待你……还不够信重?!”
下巴被捏得生疼,眼前阵阵发黑,连他的面容都有些模糊。
可那深入骨髓的恨意,却在这剧痛和濒死的眩晕中,燃烧得前所未有的炽烈,竟支撑着我扯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。
更多的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,滴落在他掐着我下巴的手背上,温热粘腻。
“为……为什么?”
我呛咳着,每一个字都混着血沫,艰难却清晰地吐出,带着淬毒的恨意,“谢凛……你当年……屠尽我萧氏满门,连……襁褓幼弟都不放过时……就该……想到……有今天!”
那“萧氏”二字出口的瞬间,谢凛掐着我下巴的手,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颤。
他眼底那狂暴的怒焰,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极寒的冰,骤然凝滞了一下,随即翻涌起更为复杂难辨的狂澜——震惊、恍然、还有某种沉痛刻骨的……了悟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。
暖阁里只剩下我破碎的喘息和血滴落地的轻响。
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锁住我的脸,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张卑微医女皮囊下的魂灵。
然后,那只原本掐着我下巴的手,竟缓缓松开了力道。
冰冷的指尖,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,出乎意料地、极其轻柔地抚上了我的眉骨。
指腹粗糙的触感,清晰地摩挲过那道早己被岁月磨平、却依旧顽固存在的旧疤——那是十年前宫变之夜,一支流矢擦过眉骨留下的印记。
“原来……是你。”
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低,极哑,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和某种沉甸甸的、令人心悸的宿命感。
那复杂的目光胶着在我脸上,仿佛穿透了血污、痛苦和仇恨的迷雾,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,那个在春日宫苑里追着蝴蝶跑、笑声清脆、眉间还未留下疤痕的小女孩。
他俯身凑近,浓重的血腥气和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奇异地交织在一起。
那双曾执掌生杀、覆灭王朝的手,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、玉石俱焚般的温柔,轻轻拂开我唇边粘腻的血渍。
幽深的眼底,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濒死的模样,也映出他自己眼中那一片荒芜的灰烬。
“既如此……”他薄唇微启,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,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,“孤陪你一起疼。”
话音落下的刹那——“轰!!!”
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撕裂了王府死寂的夜空!
紧接着,是无数尖锐的喊杀声、兵刃激烈碰撞的铿锵声、垂死者的惨嚎声,如同沸腾的潮水,瞬间由远及近,狠狠拍碎了暖阁紧闭的门窗!
赤红的火光骤然映亮了整片窗纸,疯狂地跳跃、舞动,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。
浓烟裹挟着血腥气,透过门缝窗隙,汹涌地灌了进来!
殿外,新帝的兵马,己然杀到了阶前!
“轰——!!!”
殿门被狂暴的力量撞开,碎裂的木屑裹挟着浓烟与血腥气席卷而入。
赤红的火光照亮了暖阁内弥漫的尘埃与血雾,也将我和谢凛的脸映得如同地狱修罗。
新帝的兵马如同黑色的潮水,瞬间涌满了门口。
为首者一身玄甲,头盔下露出的半张脸年轻而冷峻,正是被谢凛压制多年、隐忍蛰伏的幼帝赵珩。
他手中长剑滴血,目光如电,先扫过殿内狼藉,最后死死钉在软榻前浑身浴血、却依旧被谢凛禁锢在咫尺之间的我身上,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和……痛惜?
“谢凛!
弑君篡权,祸乱朝纲,今日便是你的死期!”
赵珩的声音带着压抑己久的愤怒和终于得以宣泄的快意。
谢凛却连眼风都未曾扫向门口汹涌的兵戈。
他的全部心神,似乎都凝注在我脸上。
那只抚过我眉间旧疤的手,并未收回,反而更用力地按住了我因剧痛而痉挛的肩头,仿佛要将我钉死在这片与他共沉沦的血泊里。
他无视了喉间翻涌上来的腥甜,那“牵机引”的毒,终究也侵蚀了他,只是看着我,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眼神,描摹着我痛苦扭曲的眉眼。
“孤陪你一起疼。”
他重复着,声音低哑,却异常清晰,穿透了殿外的喊杀声。
这句话,像是对我说的,又像是对他自己说的,更像是对那段早己被鲜血浸透、被谎言掩盖的过往说的。
剧毒在西肢百骸里疯狂肆虐,每一次心跳都像被重锤击打。
谢凛指尖的力道几乎要嵌入我的肩骨,但这突如其来的、玉石俱焚般的宣告,却像一盆冰水,暂时浇熄了复仇烈焰燃尽后的虚无。
更多的记忆碎片,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疼痛,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,不再是紫宸殿暗格里绝望的黑暗,而是更早、更模糊,却也更温暖的春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