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VIP单人ICU病房。
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、昂贵的消毒水气味,不再是公共区域那种刺鼻的混合怪味。恒温恒湿,光线柔和。各种精密的监测仪器安静地运行着,屏幕上跳动着平稳的曲线和数字。母亲陈桂芬躺在柔软宽大的病床上,身上盖着洁白的羽绒被,口鼻上罩着最新型的无创呼吸机,发出轻柔而有规律的“嘶嘶”声。她枯槁的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血色,但紧锁的眉头已经松开,胸口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着,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揪心的急促喘息。
病房门无声地滑开。刘金贵几乎是踮着脚尖溜进来的,油亮的背头有些凌乱,额头上贴着醒目的纱布,渗着暗红的血渍。他那张肥脸上堆满了谄媚到极致的笑容,眼神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惊惧,小心翼翼地避开坐在窗边阴影里的陈实,快步走到病床前。
“阿姨!阿姨您感觉怎么样?” 刘金贵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近乎肉麻的关切,他弯着腰,凑得很近,“呼吸还顺畅吗?有没有哪里不舒服?您放心!最好的呼吸机!进口的!效果杠杠的!药也是顶级的!刚从国外空运来的特效药!钱您甭操心,都记我账上!” 他一边说,一边伸手想去掖一掖被角,动作却带着明显的僵硬和不自然。
陈桂芬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,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。熟悉的是这张在本地医疗系统里颇有“凶名”的脸,陌生的是此刻这脸上从未见过的卑微和惶恐。她张了张嘴,呼吸面罩里呼出一点白气,喉咙里发出模糊的“嗬嗬”声,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本能的抗拒。
刘金贵的手僵在半空,脸上谄媚的笑容也凝固了。他感觉到了老妇人无声的排斥,这让他更加惶恐,下意识地扭头,飞快地瞥了一眼窗边那个沉默的身影。
陈实坐在宽大的皮质单人沙发里,身体陷在柔软的靠垫中。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,肿胀和淤青还未完全消退,却奇异地透出一种岩石般的冷硬感。他没有看刘金贵,也没有看母亲,只是微微垂着眼睑,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。那双手,指节修长,皮肤下似乎有极淡的、肉眼难以捕捉的暗金色纹路,如同流淌的岩浆,在皮下若隐若现。一股微弱却精纯无比的能量,正顺着他指尖流出的无形丝线,极其缓慢、极其稳定地注入病床上母亲的身体。
妖帝残魂正在调动这具身体里仅存的一丝微末妖元,梳理着母亲衰竭的肺部经络,温养着那些枯槁的气管和肺泡。这过程极其消耗心神,也极其缓慢。凡人之躯,承受不了任何狂暴的力量,只能如春雨润物,细而无声。
“刘主任,” 陈实开口了,声音不高,甚至有些沙哑,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病房里压抑的寂静,“你吵到我母亲了。”
平平淡淡一句话,听在刘金贵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!他肥硕的身体猛地一哆嗦,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,脸上血色瞬间褪尽,额头的纱布下似乎又有冷汗渗出。他触电般缩回僵在半空的手,腰弯得更低,几乎要折成九十度,声音带着哭腔:“对不起!对不起陈先生!我……我该死!我这就出去!这就出去!”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,踉跄着后退,差点被光滑的地板绊倒,狼狈不堪地退到门边,才敢直起一点腰,对着陈实的方向又深深鞠了一躬,然后像只受惊的肥老鼠,飞快地溜了出去,轻轻带上了门。
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,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和呼吸机轻柔的嘶嘶声。
陈桂芬浑浊的眼睛转向窗边的儿子,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。有死里逃生的茫然,有对昂贵病房和未知治疗费用的巨大惶恐,但更多的,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陌生感和挥之不去的惊疑。刚才刘金贵那副见了鬼似的模样,还有儿子身上那股冰冷、沉静、仿佛换了个人般的气质……这一切都超出了她贫瘠人生所能理解的范畴。她想开口问,喉咙却被呼吸面罩堵着,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呜咽,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深深的皱纹滑落,浸湿了鬓角花白的头发。
陈实的目光终于从自己的手掌移开,落在了母亲脸上。那双深邃的眼眸里,属于陈实的酸楚和属于妖帝的漠然交织了一瞬。他站起身,走到床边,动作依旧带着一种生涩的僵硬感,远不如妖帝意识操控时那般流畅自然。他伸出手,有些笨拙地,用指尖轻轻拂去母亲眼角的泪痕。
“妈,”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,试图找回一点属于“陈实”的温度,却依旧带着抹不去的沙哑和疏离,“睡吧。这里安全。钱……不是问题。” 他顿了顿,似乎在组织更合适的语言,最终只是重复道,“有我在。”
这三个字,似乎比任何解释都更有力量。陈桂芬眼中的惊疑和恐惧,在儿子平静的注视下,终于一点点被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茫然取代。她艰难地眨了眨眼,眼皮沉重地合上,呼吸在面罩下渐渐变得更加平稳悠长,沉入了药物和过度惊吓带来的昏睡之中。
陈实收回手,指尖残留着泪水的微凉触感。他重新坐回窗边的沙发,阴影再次将他笼罩。他闭上眼,意识沉入那片浩瀚的记忆星海。
妖帝的残魂如同一个耐心的导师,又像一个冷眼旁观的棋手,将关于这具孱弱躯壳的现状,清晰地呈现在他的意识中。
‘躯体根基孱弱,三十载凡尘磋磨,早已千疮百孔。经脉淤塞,气血两亏,脏腑暗损,尤以颅脑所受钝器重创为甚。若非本座一缕残魂携本源妖元强行吊住生机,粘合破碎神魂,此刻早已是冢中枯骨。’ 那古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陈述着残酷的事实。
陈实“看”到了自己身体的内部景象:断裂扭曲的细小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,黯淡的气血在其中艰难流淌;几处重要的脏器笼罩着灰败的气息;最触目惊心的是颅脑之中,几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如同蛛网般蔓延,那是王老五那三记重拳留下的死亡印记,此刻正被一股极其稀薄、却坚韧无比的暗金色能量网络小心翼翼地包裹、粘合、温养着。
‘此身之伤,非朝夕可愈。凡俗药物,聊胜于无,仅能维系表面生机不散。欲固本培元,重塑根基……’ 妖帝的声音微微一顿,一股庞杂的信息流涌入陈实意识,那是关于天地间稀薄灵气的位置感应,以及几种最低阶、勉强可用凡俗药材替代一二的固本培元丹方。丹方所需的药材名字古怪拗口——九叶蕴灵草、地脉石乳、百年份以上的老山参……其中几味主药,更是闻所未闻。
‘……需以天地灵粹或蕴含精纯元气之物徐徐滋养,辅以本座妖元疏导,耗时经年,方有复原之望。然此间天地……’ 那声音里透出一丝极淡的无奈,‘灵气稀薄近绝,灵物难觅,如大漠寻沙。’
陈实沉默着,感受着身体内部传来的阵阵虚弱感和颅脑深处那顽固的、针扎般的隐痛。这具身体,就像一个四处漏风、勉强糊起来的破口袋。妖帝的力量如同神匠的修补,暂时堵住了致命的破洞,但口袋本身早已腐朽不堪,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。
就在这时,病房门被轻轻敲响。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、面容姣好却带着明显紧张和好奇的年轻护士探进头来,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保温饭盒。
“陈……陈先生?” 小护士的声音细若蚊呐,眼神飞快地在陈实和他沉睡的母亲身上扫过,带着掩饰不住的探究,“刘……刘主任吩咐食堂特意熬的燕窝粥,给……给阿姨补补身子。是顶级的血燕……” 她小心翼翼地把保温饭盒放在床头柜上,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。
放下饭盒,她却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犹豫了一下,飞快地瞟了陈实一眼,脸上泛起一丝红晕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点八卦的兴奋:“陈先生,您……您不知道,外面都传疯了!都说您是大领导家的公子,微服私访体验生活来了!刘主任那事儿……大家都看见了!我的天,他跪在地上磕头,额头都磕出血了!还自己掏钱!这辈子没见过他那样!连院长刚才都亲自来住院部转了一圈,脸色可难看了……”
小护士说得又快又急,显然被压抑的好奇心驱使着,想从这个神秘的年轻人身上挖掘出更多的谈资。
陈实依旧闭着眼,靠在沙发里,没有任何反应,仿佛没听见。窗外的光线落在他半边脸上,明暗交界处,那平静无波的表情,像一张没有情绪的面具。
小护士讨了个没趣,脸上红晕更甚,有些尴尬地绞着手指,讪讪地低声说了句“您慢用”,便逃也似的退了出去,轻轻带上了门。
病房再次安静。
‘呵,’ 妖帝的轻笑声在陈实意识中响起,带着一丝玩味,‘权势之威,甚于刀兵。蝼蚁之辈,见风使舵,捧高踩低,乃本性也。小友,可曾领悟?’
陈实缓缓睁开眼,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精致的保温饭盒上。顶级血燕?昨天,他连给母亲买一碗最普通的白粥都要掂量半天。
他没有回答妖帝的问题,只是站起身,走到病床边。母亲在药物的作用下睡得很沉。他伸出手指,轻轻搭在母亲枯瘦的手腕上。皮肤下的脉搏依旧细弱,但比之前平稳了许多。那缕微不可查的暗金色妖元,如同最忠诚的卫士,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梳理着那些受损的肺部经络,驱散着沉积的阴寒病气。
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弱生机,陈实眼底深处那千年冰川般的漠然,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,漾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。
“妈,” 他对着沉睡的母亲,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,“会好的。”
他松开手,走到窗边。窗外是医院的后院,几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在寒风中瑟缩。更远处,是灰扑扑的老旧居民楼,其中一栋,五楼那个贴着褪色福字的窗户,就是他那个如同垃圾堆般的小窝。
就在这时,一阵极其轻微的、如同蚊蚋振翅般的嗡鸣声,毫无征兆地在他意识深处响起!这声音并非来自外界,而是直接源于他体内那缕妖帝残魂!
嗡鸣声极其微弱,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,断断续续,若有若无。同时,一股极其微弱、却又无比精纯的……“气感”,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一缕烛火,在陈实沉寂的丹田深处,极其艰难地、缓慢地凝聚起来!
这感觉极其微弱,比风中残烛还要飘摇,仿佛随时会熄灭。但它真实地存在着!不再是妖帝强行注入的力量,而是源自这具身体本身,被那浩瀚的妖帝意志引导、催生出的……一丝微弱的本源气息!
妖帝的意念带着一丝极其罕见的凝重,瞬间覆盖了陈实的感知:‘噤声!凝神内视!’
陈实心头剧震!他立刻收敛所有杂念,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,循着那缕微弱气感的指引。
意识“下沉”,穿过淤塞的经脉,越过暗损的脏腑,最终沉入脐下三寸那片被称为“丹田”的虚无之地。
在那里,他“看”到了!
一点比尘埃还要微小的、近乎透明的淡金色光点,正极其缓慢地旋转着!它微弱得仿佛不存在,每一次旋转都显得无比吃力,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韧和……渴望!仿佛沙漠中濒死的旅人,终于看到了一滴露珠的幻影,拼尽一切也要抓住!
这光点旋转的韵律,与意识深处那妖帝残魂发出的微弱嗡鸣,竟奇异地同步着!仿佛后者是引路的灯塔,前者是艰难跋涉的归航之舟!
更让陈实感到惊异的是,随着这淡金光点的每一次艰难旋转,空气中,那些原本被他完全忽略、稀薄到几近于无的、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的“东西”,开始有了极其微弱的反应!一丝丝比发丝还要纤细万倍、无色无味的“气流”,正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,极其缓慢地、百川归海般朝着他身体汇聚而来!虽然绝大部分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就溃散无踪,但仍有极其微末的一丝,穿透了毛孔,融入了血脉,最终汇入丹田,被那旋转的淡金光点极其艰难地捕捉、吞噬!
这过程缓慢到令人发指,效率更是低得可怜。但它的确在发生!
‘此乃……引气入体之始。’ 妖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极淡的、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,在陈实意识中响起,如同穿越了万古岁月的叹息,‘汝之凡躯,根骨本不堪入道。然,本座残魂为引,千年妖元为薪,强行于这末法绝地,点燃一丝道种之火。此火微弱,如风中残烛,然……终究是火种。’
那声音顿了顿,似乎也在感受着这具残破躯壳里诞生的微弱奇迹,语气中多了一丝凝重与告诫:‘此火种维系,需汲取天地间游离之灵机。然此界灵机枯竭,汝须自行寻觅蕴含精纯元气之物,或……掠夺生灵之精粹,以作薪柴。否则,火种终将熄灭,此身亦随之崩解。’
掠夺生灵精粹?陈实心头一凛。这绝非正道。他下意识地排斥。
‘哼,’ 妖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抵触,发出一声冰冷的轻哼,‘大道争锋,弱肉强食,何来正邪?汝若心慈,便去寻那天地灵粹。然此间灵粹,稀若晨星,且必有守护,非汝此刻可图。’
掠夺,或是寻找渺茫的灵粹。两条路,都布满了荆棘。
陈实沉默着,心神依旧沉浸在那艰难旋转的淡金光点之上。那微弱的气感,如同在无边荒漠中跋涉时发现的第一粒沙金,虽然渺小,却点燃了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名为“希望”的东西。这希望冰冷而沉重,带着生存的残酷法则,却也让他这具濒临崩溃的躯壳,感受到了一丝……力量!
不再是妖帝赋予的、如同空中楼阁般的外力,而是源于自身、正在萌芽的、真实不虚的力量!
他缓缓抬起手,五指张开,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。意念集中于丹田那微弱的火种,试图引动那丝微弱的气感。
没有风雷涌动,没有光芒万丈。
只有指尖周围的空气,似乎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……凝滞感?像是一滴油落入水中,扰动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平衡。
仅仅一瞬,那凝滞感便消失了。指尖依旧空空如也。
但陈实知道,不一样了。
他放下手,目光穿过窗户,越过那些灰扑扑的居民楼,投向更远的地方。那双沉淀着千年妖魂的眼眸深处,那抹冰冷的兴味,终于开始燃烧,化为一种沉静而坚定的……狩猎者的光芒。
灵粹难寻,但并非无迹可寻。妖帝的记忆碎片里,那些关于此界“元气聚集点”的模糊感应,如同散落在黑暗中的星图碎片,开始在他意识中闪烁。
他需要钱。需要很多钱。去买那些昂贵的、勉强能替代灵粹的凡俗药材,去买那些可能指引方向的古籍孤本,去……武装这具依旧脆弱不堪的身体。
王老五……还有那个所谓的存折密码……陈实嘴角,缓缓勾起一抹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。
病房里安静如初,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声。窗外,寒风依旧在光秃秃的梧桐枝桠间呜咽。
一场无声的狩猎,在都市的钢筋水泥森林中,悄然拉开了序幕。猎人拖着残破的身躯,眼中却燃起了属于掠食者的火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