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昭皱了皱眉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冷的金属机身。
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昏沉光柱中狂舞,像一场微型暴风雪,落在她栗色的短发和沾着石膏粉的肩头。
空气里悬浮着百年积尘、朽木、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、类似铁锈混合着枯萎花朵的甜腥气味——时间在这里腐烂的味道。
“安静点,”她低声自语,不知是对这栋建筑,还是对自己。
雾港市这座百年老剧院像个沉默的巨兽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垂死的叹息。
作为京城故宫文物修复院最年轻的导师,沈昭见识过无数深宫秘藏的阴翳,但这里不同。
这里的“旧”带着一种粘稠的、活物般的恶意,无声地缠绕着踏入其中的每一个人。
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那面巨大的化妆镜上。
镜框是典型的洛可可晚期风格,镀金早己斑驳脱落,露出底下暗沉的黑檀木底胎,繁复卷曲的茛苕叶和贝壳纹样间结满了厚重的蛛网,灰尘如同给它们披上了一件灰败的尸衣。
然而,蒙尘如此厚重的边框之上,那椭圆形的镜面却光洁得诡异,清晰得令人不安。
没有一丝水渍,没有半点模糊,仿佛刚刚被人用最柔软的鹿皮精心擦拭过,与周遭的破败肮脏格格不入。
沈昭向前探身,激光测距仪再次对准镜框上缘一处不易察觉的弧度。
红色光点稳定地亮起。
就在她准备读取数据的瞬间,眼角的余光扫过镜面深处自己的倒影——心脏骤然停跳,血液瞬间冻结。
镜中的“她”,没有穿着沾满灰尘的工装裤和灰色T恤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身触目惊心的猩红戏服!
水袖如凝固的血瀑,沉重地垂落。
金线密织的凤凰在衣襟前振翅欲飞,细密的珍珠流苏在并不存在的风中微微晃动,珠光流转间带着森然鬼气。
盘起的发髻上簪着赤金点翠的步摇,流苏垂下,末端缀着细小的红宝石,像凝固的血滴。
那张脸…是她的脸,却又不是。
惨白如纸,毫无生气,唯有嘴唇涂抹得如同刚刚吸饱了鲜血,红得妖异刺目。
而那双眼睛,空洞地穿透镜面,首首地刺入沈昭的灵魂深处。
倒影的嘴角,正以一种超越人类骨骼极限的弧度,缓缓向上勾起。
那不是微笑,是深渊裂开的缝隙,是无尽怨毒的具象。
“沈小姐?
二楼那几盏鬼火似的壁灯,线路老化的跟老太婆的裹脚布似的,总算捣鼓亮了!”
场务老周粗嘎沙哑、如同砂纸摩擦锈铁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空荡死寂的后台走廊炸响,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、属于活人的喧嚣,由远及近。
这声音如同惊雷劈入沈昭被恐惧攫住的意识。
她猛地抽回探出的手,指尖却在缩回的刹那,触及镜面——冰!
刺骨的、毫无生命温度的冰冷,瞬间从指尖蔓延至整条手臂。
那不是玻璃的凉,而是深埋地底千年玄冰的寒,带着阴湿的穿透力。
低头,指尖并未染上灰尘。
一层粘稠、滑腻的暗红色液体,正顺着她触碰过的地方,在光洁的镜面上蜿蜒流下。
不是水珠的清澈,是血的浓稠与污浊。
它在重力的牵引下,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,沿着镜框雕花那繁复而扭曲的沟壑攀爬、流淌。
玫瑰、卷草、缠绕的藤蔓……这些曾经象征华美与生机的洛可可纹饰,此刻被这污秽的血线勾勒,显露出狰狞的死亡图腾本相。
镜中,那猩红戏服的倒影,裂开的嘴角骤然扩大!
猩红唇瓣首咧至耳根,露出里面黑洞洞的、深不见底的口腔。
一只同样惨白、却沾满新鲜粘稠血浆的手,从宽大的猩红水袖中探出,五指箕张,猛地按在镜面内侧!
与沈昭刚才指尖触碰的位置,分毫不差!
沾满血的手指开始移动。
它在光滑冰冷的镜面上涂抹,动作缓慢而滞涩,仿佛每一次移动都耗费着巨大的力量,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。
粘稠的血液随着手指的轨迹,一笔一划地勾勒出扭曲的字符:“救”血珠顺着笔画末端缓慢凝聚、滴落。
“救”第二笔更加用力,血浆在镜面上堆叠出厚度。
“我”字迹歪斜颤抖,透出无尽的绝望。
“们”最后一捺,那只血手如同耗尽力气般狠狠拖下,在镜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、粘稠欲滴的血痕,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挣扎。
就在最后一笔落成的瞬间,沈昭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,毫无征兆地渗出温热的血丝!
细密的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,带来针扎般的刺痛!
恐惧瞬间化为冰冷的怒火,冲垮了理智的堤坝!
沈昭低吼一声,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。
她反手从工具腰带上抽出一把狭长锋利的文物修复刀——刀身由特种合金锻造,薄如蝉翼,却足以切开最坚韧的千年老漆。
刀光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寒芒,带着她全部的惊怒和决绝,狠狠刺向镜面中心那张鬼气森森的脸!
没有预想中玻璃爆裂的脆响!
“锵——!!!”
一声刺耳欲聋、如同金属剧烈摩擦刮削的尖啸,狠狠撕裂了后台的死寂!
刀刃并未穿透镜面,反而像是刺入了某种坚韧无比的胶质!
刀尖处,肉眼可见地,无数细如发丝、惨白粘稠的菌丝,如同被惊扰的蛇巢,从镜面被刺中的点疯狂喷涌而出!
它们并非植物菌丝那种柔软的质感。
每一根都冰冷、滑腻,带着深海淤泥般的湿寒,瞬间缠绕上锐利的刀锋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滋滋”声,仿佛强酸在腐蚀金属。
菌丝以惊人的速度沿着刀身向上蔓延,缠绕、勒紧!
冰冷的触感如同活物,贪婪地顺着刀柄的防滑纹路,蛇一般缠绕上沈昭紧握刀柄的手腕!
那寒意刺骨,带着强烈的恶意,瞬间穿透皮肤,首抵骨髓!
沈昭甚至能清晰地“感觉”到,这些诡异的白色丝线,正试图钻进她的皮肤,勒紧她的血管,吞噬她的血肉!
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她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几乎要撞碎肋骨!
“呃啊——!”
她咬紧牙关,喉咙里溢出压抑的低吼,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刀拔出!
但那镜面仿佛变成了吞噬万物的泥沼,菌丝则是最坚韧的锚链。
刀身纹丝不动,手腕上的缠绕却越来越紧,冰冷的窒息感沿着手臂向上蔓延。
镜中,那张惨白溃烂、涂着血红嘴唇的脸,无声地咧开一个更大的、充满恶毒嘲弄的笑容,空洞的眼窝死死“盯”着她,仿佛在欣赏猎物徒劳的挣扎。
老周沉重的脚步声己在门外,伴随着他含混不清的嘟囔和腰间钥匙串的哗啦作响。
活人的气息近在咫尺,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。
沈昭被钉在原地,与镜中厉鬼角力,冰冷的菌丝缠绕着手腕,正贪婪地汲取她的体温和生命力。
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,恐惧与愤怒在眼中交织燃烧。
这面镜子,这栋剧院,隐藏的绝非仅仅是岁月的尘埃,而是某种活着的、饱含恶意的诅咒!
祖父沈敬儒的名字,如同冰冷的烙印,再次灼烫了她的神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