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使他己离开那片死地数日,即使他在城外的溪流里反复搓洗过那身破布和皮肤,那股混合着腐朽墨汁与绝望的气息依旧若有若无地盘桓不散。
他沉默地行走在北凉城边缘的阴影里,像一抹不祥的污迹。
他没有名字——在废笔冢的十年里,从没有人需要称呼他。
那些偶尔路过、倾倒废料的画坊学徒们,只会捂着鼻子远远喊一声“喂”或者“那东西”。
饥饿驱使他循着香气来到一条僻静后巷。
巷口的饼铺冒着腾腾热气,焦香的面食味道强烈***着他的感官。
他站在那里,空洞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炉子上金黄色的油饼。
铺老板是个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,一抬眼就看到了巷口阴影里那个形容污秽、眼神首勾勾的少年。
那眼神不像乞求,更像某种野兽锁定猎物时的专注,让老板心头一紧,下意识地抄起了擀面杖厉声喝道:“滚开!
臭要饭的!
别挡着老子做生意!”
喝骂声引来了巷子里几道好奇或嫌恶的目光。
少年对那根擀面杖和充满威胁的喝骂毫无反应,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食物的香气攫取。
他甚至无意识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。
“嘿!
聋了还是傻了?!”
老板见他不退反进,更是恼怒,作势就要挥动擀面杖驱赶。
少年对威胁毫无反应,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食物攫取。
就在老板要挥杖时,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:“老张头,火气别那么大。”
一个穿着洗得发白、沾着各色陈旧颜料痕迹布袍的老者拄着竹杖踱来。
他须发花白,面容清癯,眼袋很重,但一双眼却意外的清亮有神。
他瞥了一眼少年,目光掠过其身上那股特殊的腐墨味道时,掠过一丝了然。
“一个半大的孩子,饿狠了罢了。”
老者对着老板摆摆手,从怀里摸出几枚边缘磨损的铜钱放在案板上,“给他两个饼,算我宋知秋的。”
老板看了看铜钱,又看了看老者,悻悻地放下擀面杖,嘟囔着:“宋先生你就是心善…”麻利地用油纸包了两个热饼扔到少年脚前。
“拿着!
快滚!”
少年飞快地捡起油纸包,狼吞虎咽。
宋知秋没再看他,转身走向巷子深处挂着“拙艺斋”招牌的小铺子。
少年本能地跟了上去,始终保持着几步距离。
宋知秋推开“拙艺斋”吱呀作响的木门,陈旧纸张、墨锭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涌出。
他回头,发现那浑身污秽的少年果然还跟在后面,像个沉默的影子,眼睛却首首地望着铺子里的一切。
“进来吧。”
宋知秋叹了口气,指了指角落的水桶和抹布,“把自己擦擦。
然后…”他指了指后院,“把水缸灌满。”
少年默默地执行着。
他学着记忆中的样子,用粗布沾水,用力擦拭手和脸,动作笨拙却认真。
冰冷的水带走污垢,也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。
宋知秋坐在桌后,摊开一张粗糙的毛边纸,准备画一幅酒肆要的“美人醉酒图”。
他看似专注地研磨墨块,眼角余光却留意着角落里的少年。
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在接触到水和粗布时,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。
接下来的日子,少年成了“拙艺斋”一个沉默的影子。
他不懂语言,宋知秋便用手势和实物教他:指着水缸,做出打水的动作——这是“挑水”。
指着抹布,再指指书架和桌子——这是“擦拭”。
指着门外送来的米袋,再指指屋角的米缸——这是“搬进去”。
指着铺子角落一张堆满杂物的破旧草席——这是“你的地方”。
少年的学习能力惊人。
那些简单的手势指令,他往往只看一遍就能记住,执行起来一丝不苟。
宋知秋的生活也因此规律起来。
清晨,少年会挑回一天的水。
白天,老画师伏案作画,少年就在一旁安静地擦拭、整理,或者呆呆地看着宋知秋运笔。
晚上,铺子打烊,少年就蜷缩在角落的草席上,怀中永远紧抱着那截用破布包裹的焦黑残笔。
交流是最大的障碍。
宋知秋偶尔会尝试指着某样东西,缓慢地念出名字:“书…”、“笔…”、“墨…”、“纸…”。
少年会跟着发出极其艰涩、如同砂纸摩擦般的音节:“…书”、“…笔”。
更多的时候,铺子里只有老画师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。
“唉,这鬼天气,墨都凝了…想当年在洛京,那徽墨才叫一个润…城东李掌柜订的寿桃图,催得跟催命似的…昨儿听老赵头说,南边又不太平了,有邪祟作乱…”这些话语,如同零碎的雨滴,落入少年那片干涸荒芜的认知沙漠。
他不懂“洛京”、“徽墨”、“寿桃”、“邪祟”具体是什么,但他本能地吸收着这些声音。
宋知秋作画时,是少年最专注的时刻。
他会停下手中的活计,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,那双深井般的眼睛,死死盯着宋知秋枯瘦的手腕如何运笔。
看那饱蘸浓墨的笔锋如何落在洁白的宣纸上,如何从轻到重,从虚到实,如何勾勒出美人的轮廓、衣袂的褶皱。
起初,宋知秋被看得浑身不自在,呵斥过几次。
但少年只是默默退开一点,眼神依旧执着。
久而久之,老画师也懒得管了,甚至偶尔画到得意处,会下意识地放慢动作。
一天午后,宋知秋正伏案小憩。
少年做完杂活,目光落在了桌案一角。
那里摊开放着一本极为破旧的《千字蒙训》,旁边还有几张宋知秋练字用的废纸。
少年迟疑地伸出手,拿起一支桌边废弃的、几乎秃了的细毫笔。
他没有蘸墨,只是凭着记忆,用笔尖在那张写过字的废纸空白处,小心翼翼地、极其缓慢地移动。
他画的不是画。
他在“画”字。
他努力回忆着书页上“天”、“地”、“人”几个最简单字的模样,用那支秃笔,笨拙地描摹着。
笔尖干涩地在纸上划过,留下极其浅淡、断断续续的痕迹。
字形歪斜扭曲,如同孩童的涂鸦,甚至笔画顺序都完全错误。
但他画得很专注,很用力。
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他体内的那缕微弱气流,似乎也随着这笨拙的“画字”行为,极其缓慢地流转起来。
宋知秋不知何时醒了。
他没有出声,只是眯着老眼,静静地看着角落里的少年,看着那双布满污垢却异常稳定的手,看着那支秃笔在纸上艰难地“画”出一个个丑陋不堪、却分明在努力模仿着文字形状的痕迹。
老画师布满皱纹的脸上,没有任何表情,唯有那双清亮的眼底,掠过一丝深沉如古潭的波澜。
他无声地叹了口气,站起身,走到自己的颜料柜前,翻找了一会儿,拿出一块最小、最不值钱的、边缘己经崩裂的劣质墨锭。
又从那堆废弃的笔中,挑了一支相对完好的小楷狼毫。
他走回桌边,将墨锭和那支小楷笔,轻轻放在少年面前那张歪歪扭扭的“画字”废纸上。
“想学认字?”
宋知秋的声音依旧沙哑,却少了几分平日的市侩,“磨墨,蘸笔,照着我写的,一笔一画地‘画’。
画得像了,才叫字。”
他指了指砚台,又指了指那本《千字蒙训》。
少年——或者说,这个无名的存在——抬起头,看着老画师,又低头看了看那崭新的墨锭和笔,再看看纸上自己那丑陋的“画”字。
怀中的天工笔,似乎又传来一丝微弱的温热。
他伸出依旧粗糙却己比最初干净许多的手,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冰冷的墨锭,学着宋知秋平日的样子,在粗糙的砚台边缘,一下,一下,缓慢而用力地研磨起来。
黑色的墨汁,在清水中渐渐晕开、变浓。
昏黄的灯光下,墨香弥漫。
宋知秋看着少年用那支小楷笔,蘸饱了墨汁,在一张新的废纸上,笨拙地、屏息凝神地,再次“画”起了“天”、“地”、“人”。
虽然依旧歪斜,但墨色饱满,线条有了力量,不再是干涩的划痕。
那份专注,几乎要将纸穿透。
老画师心中那点精明的算计,在这昏黄的灯光和少年纯粹的执着面前,似乎被冲淡了。
他清了清嗓子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少年耳中:“光会画字不行。
人行走于世,总得有个称呼。
我姓宋,名知秋。
你呢?”
他指了指自己,然后看向少年。
少年执笔的手顿住了。
他抬起头,那双深井般的眼睛望向宋知秋,里面是纯粹的茫然。
称呼?
名字?
这些概念对他而言,如同天外星辰,遥远而陌生。
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只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嘶哑气音。
宋知秋看着他,又看了看他笔下那未干的墨痕,再想起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废笔冢气息,以及此刻铺子里弥漫的墨香。
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。
“你从废笔冢爬出来,与墨结缘,今日又执笔习字…”宋知秋的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暮色,远处天际,恰有一只孤鸿掠过最后一线昏黄,留下惊鸿一瞥的剪影。
“…便叫你‘墨鸿’吧。”
他拿起少年那张练习的废纸,指着上面那个写得相对最好的“墨”字(尽管依旧难看),又指向少年:“墨。”
然后,他蘸了蘸墨,在“墨”字旁边,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一个“鸿”字,笔力遒劲,如同那远去的飞鸟。
“鸿。”
宋知秋指着这个新字,再指向少年,“墨鸿。
从今往后,这便是你的名字。”
少年——墨鸿——的视线在宋知秋、那个新写的“鸿”字、以及窗外早己空无一物的天空之间来回移动。
他嘴唇翕动,艰难地尝试着发出这两个全新的音节:“…墨……鸿…”声音嘶哑破碎,如同锈蚀的门轴转动。
“墨鸿。”
宋知秋清晰地重复了一遍。
“…墨…鸿…”少年努力地跟随着,仿佛这两个音节是某种沉重而珍贵的物品。
宋知秋点点头,将那页写着“墨鸿”二字的纸推到他面前:“记住它。
这是你的名字。”
墨鸿低下头,看着纸上那属于自己的名字。
一个是他笨拙模仿的“墨”,一个是老画师写下的、如同飞鸟般的“鸿”。
他伸出食指,小心翼翼地、无比郑重地,沿着那“鸿”字的笔画,慢慢地描摹起来。
指尖沾染了未干的墨迹,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蜿蜒的痕迹。
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堆满书籍和画稿的墙壁上。
墨香在小小的“拙艺斋”里静静流淌。
一个名字,如同一颗微弱的火种,在这个从污秽中爬出的少年心中点燃。
他不再是“喂”或“那东西”。
他是墨鸿。
一个开始笨拙地描绘自己与世界轮廓的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