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七岁的荀彧跪坐在家塾窗边,指尖划过竹简上的《春秋》批注。
窗外传来一阵骚动——几个家仆正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往柴房拖。
“又是窃粮的流民?”
荀彧轻轻皱眉,嘴唇微抿。
“回公子,是那个阳翟郭氏的孩子。”
老仆低声道,“阳翟郭氏满门就剩这一个了……我们的人救下之后被老爷发现,老爷说先关起来……”竹简“啪”地合上。
荀彧起身时带翻了砚台,墨汁在雪白袖口洇开。
“公子!
快回来,现在还不能去啊。”
老仆腿脚不便,跟在荀彧后面追赶。
荀彧不为所动,还是朝哪里去了。
柴房里,那孩子坐在干草堆上,正啃着一块冻硬的黍饼。
见有人来,他猛地抬头,嘴角还沾着饼渣,眼睛却亮得像淬了火的匕首。
"“《盐铁论》?
"少年忽然开口,盯着荀彧袖中露出的简册。
荀彧怔住了,轻声道:“你……识字?”
他故意露出的是《春秋》简套,唯有抽出竹简才能看见内页的《盐铁论》。
少年:“当然识得,荀公子才学闻名颍川,今日见到活的了。”
荀彧:“……”少年咧嘴一笑,盯着荀彧看:“相貌也是绝佳。”
郭氏也是颍川的士族,听说有个叫“郭嘉”的孩子聪慧异禀。
只不过如今因党锢之祸又起,颍川郭氏旁支“阳翟”全灭,无一人生还。
老仆说只剩下他一个……他如此聪慧,身份明了。
荀彧也不嫌他说话没礼貌,反而解下狐裘裹住他:"你叫什么?
"“我的身份,公子不是知晓吗?”
少年的笑容有些晃眼,可荀彧却看出些笑里藏刀的意思。
“你亲口说,我才会信。”
荀彧道。
"郭嘉,字奉孝。
"荀彧皱了皱眉:“你还未及冠,如何取字?”
郭嘉:“前些日子翻阅烧毁的古籍,从那里面挑的。”
荀彧一惊,问道:“书呢?”
郭嘉露出有些可惜的表情:“哪敢留,都烧了。”
“而且我出身寒门,以前是没机会取字,但如今没有了身份,取字之后,就有资格重新开始生活。”
郭嘉眼神暗了暗,抓住荀彧的手:“荀哥哥不会把我供出去吧。”
荀彧叹了口气:“不会,你若愿意留下,我可以暂时给你一个身份。”
郭嘉:“真的吗?”
追上来的老仆闻言大吃一惊,提醒荀彧道:“公子,不可……”荀彧望进他眼底——那里面的算计根本不屑掩饰。
"咔嗒"一声,荀彧用随身玉佩钥匙解开了铁锁,"从今日起,"他将玉佩塞进郭嘉掌心,"你是我的书童。
"窗外暮雪纷飞,郭嘉扫过掌心白玉,上面刻着小小的"彧"字。
荀彧站起身,面色十分平静,对慌张的老仆说道:“无妨,我自会向父亲言明。”
当夜,荀彧跪在父亲书房外。
雪花纷纷飘落,在荀彧肩头积起薄薄的一层。
"你要收留他?
"荀绲的声音从门内传来,"你可知郭氏因何灭门?
""因党锢之祸。
"荀彧垂下眸子。
里面传来茶盏轻叩声,荀绲又道:“党锢之祸所及深甚,十一年了,荀氏因朝中地位从未受到威胁,如今你私藏朝廷钦犯,可想过有朝一日被发现,会牵连整个颍川荀氏?
那些阉人不会放弃抓住荀氏的把柄,只要有一点机会,他们便会无止境的杀下去。”
荀彧的睫毛上凝着霜,却还是固执的跪在那,"父亲,他才十岁。
"十岁的天才,不该死在雪地里。
“宫中因后宫之事现下也无暇顾及士族,荀氏不会有祸起,若出事,文若一人承担。”
荀彧说的字字铿锵有力,朝前方磕了一个头。
冰凉的触感自额心传来,带来微微刺痛。
荀绲沉默良久,门"吱呀"一声开了。
荀绲将荀彧扶起来,叹了口气:“有时候同情心也会招来杀身之祸…但若你执意如此,旁人也无法涉及,文若,为父希望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。”
荀彧向荀绲行礼,声音平静如水:“谢大人。”
“有一颗良善之心,也算不枉荀氏家训,但乱世…终究容不下你我这样的人。”
荀绲将手背在身后,丢下这样一句话就转身离开。
次年,春。
荀彧被荀绲叫进书房,走前嘱咐郭嘉在偏室内整理求学要带的书箱。
他看了一眼身后,确认他没跟上来后才进门——“大人。”
荀彧立在父亲书房的青砖地上,北面屏风投下的阴影恰好停在他足前三寸。
他听见竹简翻动的沙沙声。
“文若,你可知为父叫你前来所为何事?”
荀绲的的声音落入荀彧耳中,很沉闷。
他皱了皱眉:“不知。”
荀绲:“坐吧,不必拘着。”
荀彧在他对面坐下,视线落到一个显眼的手札上,眸光微微闪动。
他或许知道了,手下意识握紧。
荀绲单刀首入:“你己经年十八,是时候娶妻了,为父帮你物色了一个,你意下如何?”
荀彧忍着翻涌的心绪,轻声道:“儿从未想过,此次实在有些突然,不知对方是何人?”
荀绲:"钟氏淑女,年方十五,"荀绲将手札推过案几,"你幼时在钟府赏梅,还赞过她煮的茶。
她是钟繇的族妹,名唤钟虞。
"荀绲看着荀彧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,弯了弯唇角:“怎么,不满意?”
此时窗纸透进的春光忽然暗了暗——廊下那片竹影似乎多晃了一晃。
荀彧垂眸,瞥见门缝处一抹熟悉的鸦青色衣角。
"父亲。
"他声音清润如常,从那里撤回视线,"儿尚无功名,我们也是多年未见,此时结亲,恐有所唐突。
"外面传出撞击硬物的声响,室内一时鸦雀无声。
外面偷听的郭嘉屏住呼吸,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得耳膜发疼。
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,荀绲的叹息声才传来。
“本以为你听得会喜不自胜,现在看来…倒是我多此一举了。”
荀彧:“…父亲也是为文若着想。”
“罢了罢了,你既不想娶,我也不能强迫你。”
荀绲拿起手札,目光中透着无奈之意“只怕要让钟氏失望了,那孩子亲自向他父亲求得这门婚事,看得出来是真的属意于你。”
荀彧笑了笑,对荀绲道:“文若志不在此。”
……荀彧从书房出来,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,他朝假山处望去,声音如冰鉴镇过的清泉,凉意浸骨。
“奉孝。”
“哎呀呀,文若生气了?”
郭嘉从假山后面跳出来,指尖勾着发带晃悠,言语轻佻。
荀彧:“君子正衣冠,你作为我的书童,言行更当注意。”
荀彧看向他敞开的领口,声音沉静。
风过回廊,竹影碎在两人之间。
郭嘉:“你不会真要娶那个什么……钟虞吧?”
郭嘉岔开话题,眼神揶揄。
“稚子妄言。”
荀彧哼了一声“这么爱听墙角,当礼法是摆设?
,跟着我这一年,还是毫无长进。”
郭嘉:“讲礼法…礼法是能当饭吃还是能救世?”
荀彧步履不停,玉佩沧浪作响。
郭嘉追上去,在他旁边悄悄观察他的神色。
“文若?”
“……荀哥哥?”
“……荀公子?”
“……真生气了——荀彧!”
荀彧终于开口,面色严肃:“回到你该在的地方去。”
郭嘉:“你让我去阳翟?”
郭嘉怔在当场。
春风卷起他散落的发带,扑向荀彧腰间环佩,纠缠一瞬,委落尘埃。
荀彧叹了口气,道:“书童就要有书童的样子。”
郭嘉:“……”说到这,郭嘉默了默,睫羽扫下一片阴影,心中想:要是能换个身份就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