铅灰色的云层压在锯齿状的山脊线上,将最后一丝天光绞碎成斑驳的金屑,漏进血誓谷深处时,己变成奄奄一息的橘红。
阿獠蹲在寨口那棵百年血榕下,指甲缝里还嵌着早晨打磨毒箭时留下的草绿色汁液,此刻却被另一种更深的颜色——暗红,逐渐浸透。
他手里攥着的,是父亲阿莽留下的断刃。
刀身约莫两指宽,却在靠近刀柄的位置齐齐断裂,断口处凝结着深褐色的锈迹,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狰狞伤疤。
阿獠用一块粗麻布反复擦拭着刃身,麻布纤维摩擦金属的沙沙声,在寂静的谷口显得格外刺耳。
他能感觉到背后投来的目光,那些目光像淬了毒的针,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肩胛骨之间,每一根都刻着同一个词——“断脊者”。
三天前,黑水集团的雇佣兵第一次闯进血誓谷时,父亲就是握着这把刀冲在最前面。
阿獠当时躲在石缝里,亲眼看见一道火光闪过,父亲的刀就断了,人也像片枯叶般倒飞出去。
后来族民们抬回父亲的遗体时,那把断刃还紧紧咬在他血肉模糊的手里,而“断脊者”的骂名,就随着父亲的死,永远钉在了阿獠身上。
“呸!
断脊者的种,也配碰英雄的刀?”
淬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阿獠握着麻布的手指猛地收紧,指节泛白。
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——老猎户巴图的儿子,铁塔。
铁塔比阿獠高出一个头,胸口纹着象征勇气的赤纹,此刻正带着几个年轻猎手围过来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。
“我爹的刀,轮不到你管。”
阿獠的声音有些沙哑,像被砂纸磨过。
他没抬头,目光依旧锁在断刃上,那里倒映着他自己削瘦的脸庞,以及一双因为长期熬夜制作毒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。
“你爹?”
铁塔嗤笑一声,上前一步,用穿着兽皮靴的脚踩住断刃,“一个临阵脱逃,被 coward(懦夫)子弹打断脊梁的废物,也配当爹?
我看你这性子,跟他如出一辙,天生就是躲在石头缝里的孬种!”
周围响起一阵哄笑。
阿獠感觉一股热血首冲头顶,太阳穴突突地跳着。
他猛地抬起头,眼底的血丝像活过来的毒藤般蔓延:“你再说一遍!”
铁塔被他眼中的狠戾吓了一跳,但很快又梗着脖子凑上前:“我说你爹是断脊者!
你也是个不敢见血的软蛋!
有本事你砍我啊?
用你爹那把断刀,来啊!”
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阿獠的额头,口中喷出的酒气混合着烤肉的腥膻味,熏得阿獠胃里一阵翻搅。
阿獠的手缓缓移向腰间的毒弩——那是他亲手做的,弩臂上刻着细密的防滑纹,箭槽里永远淬着他秘制的“蚀骨粉”。
只要他手指一动,铁塔的喉咙就会在三息内溃烂。
但他的手指最终只是在弩柄上颤抖了一下,又无力地松开。
三天前,当父亲的血溅在他脸上时,他就是这样颤抖着,眼睁睁看着雇佣兵抢走了族里的储粮。
从那天起,“不敢见血”就成了比“断脊者”更锋利的标签,深深嵌进他的骨头里。
“怎么不敢了?”
铁塔见他退缩,更加嚣张,伸手就去抢他手里的断刃,“这破刀留着也是丢人,不如给我家狗啃——住手!”
清脆的女声像一记响鞭,劈开了剑拔弩张的气氛。
阿獠的妹妹阿朵背着一篓刚采的“还魂草”从溪边跑来,辫子上的银饰叮当作响。
她只有十三岁,脸颊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,此刻却像只护崽的小兽般挡在阿獠身前,对着铁塔怒目而视:“不准你欺负我哥!”
铁塔被这小丫头片子瞪得一愣,随即又笑了:“哟,断脊者的妹妹也这么护短?
怎么,你哥躲在石头缝里的时候,你是不是也在旁边加油啊?”
“你胡说!”
阿朵气得眼圈发红,伸手就去推铁塔,“我爹是英雄!
我哥也是!”
“英雄?”
铁塔一把抓住阿朵的手腕,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,“你爹要是英雄,怎么会被打成筛子?
你哥要是英雄,怎么连刀都举不起来?”
“放开她!”
阿獠猛地站起身,声音里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。
他第一次发现,妹妹的手腕在铁塔的大手里显得如此纤细,像一折就会断的芦苇。
铁塔见他终于有了反应,反而松开了阿朵,却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阿獠一下。
阿獠踉跄着后退几步,手里的断刃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“孬种就是孬种,”铁塔吐了口唾沫,带着手下扬长而去,“记住了,明天血月祭,别让我在勇士的队伍里看到你这张丧家犬的脸!”
脚步声远去,山谷里重新陷入死寂。
阿朵揉着红肿的手腕,走到阿獠身边,小声说:“哥,别理他们……爹一定是被偷袭的……”阿獠没有说话,他蹲下身,捡起那把断刃。
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恰好照在断口处,他忽然发现,在那些深褐色的锈迹下面,似乎刻着什么细小的纹路。
他用指甲刮去锈迹,几个模糊的字样逐渐显现出来——“赤焰……晶矿”。
赤焰晶矿?
那是什么?
阿獠皱起眉头,父亲从未提过这个名字。
“哥,你看这个!”
阿朵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,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。
那是一枚拳头大小的蛋,蛋壳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,上面布满了蛛网般的金色纹路,此刻正微微发热,像一颗跳动的心脏。
“这是……”阿獠瞳孔一缩,“赤鳞蟒的蛋?
你从哪弄来的?”
赤鳞蟒是苍澜山脉深处的禁忌生物,传说它们守护着血誓谷的秘密,猎捕赤鳞蟒等同于背叛族神。
阿朵吐了吐舌头,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:“我在万蛊窟边上捡到的,它好像快孵化了……哥,我们偷偷养它好不好?
等它长大了,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!”
阿獠正要说话,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锣声——那是族老议事的信号。
他心里一紧,连忙把赤鳞蟒蛋塞进阿朵怀里:“快!
藏起来!
别让任何人发现!”
阿朵点点头,飞快地把蛋藏进背篓的还魂草深处,用叶子盖好。
阿獠则将断刃插回腰间,拍了拍身上的尘土:“走,去议事厅。”
两人穿过错落有致的吊脚楼,往山谷中心的议事厅走去。
路上遇到的族民纷纷侧目,那些目光依旧带着冷漠和鄙夷,但阿獠这次没有再低头。
他的目光落在腰间的断刃上,落在“赤焰晶矿”那几个字上,心里有什么东西,正在悄悄改变。
议事厅是用百年血榕的树根和岩石搭建的,门口守着两名佩戴獠牙图腾的守卫。
阿獠和阿朵刚走到门口,就被其中一个守卫拦住:“阿獠,族老们只准你一个人进去。”
阿獠看了阿朵一眼,示意她在外面等着,然后深吸一口气,掀开用兽皮制成的门帘,走了进去。
议事厅内光线昏暗,空气中弥漫着骨粉和草药的混合气味。
七位族老围坐在中央的火塘旁,他们脸上都刻着岁月的沟壑,额头上用骨粉绘制的灵纹在火光下若隐若现。
坐在首位的,是族里最年长的大祭司,他手里拿着一根蛇首形状的权杖,正是血誓谷的圣物——蛇首权杖。
“阿獠,”大祭司的声音像枯木摩擦,“你可知罪?”
阿獠跪在地上,心脏猛地一沉:“我……不知。”
“哼!”
左边一位脸上有道刀疤的族老冷哼一声,“三天前黑水人入侵,你父亲战死,你却临阵脱逃,致使我族损失惨重,这不是罪是什么?”
“我没有脱逃!”
阿獠猛地抬头,“我是被石头砸晕了!”
“哦?”
另一位族老捻着花白的胡须,“那为何所有活着回来的人,都看到你躲在石缝里?
为何你父亲的断刃,会断在那个位置?”
阿獠张口结舌,他无法解释那道突然出现的火光,也无法解释父亲的刀为何会断得如此整齐。
大祭司缓缓举起蛇首权杖,蛇口处镶嵌的红色晶石在火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:“阿獠,念在你父亲曾为族里立过战功,我们再给你一次机会。
明天血月祭,你若能进入万蛊窟,带回一枚‘千面蛛’的毒牙,便洗去你‘断脊者’的污名。
否则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,但眼神里的冰冷己经说明了一切。
万蛊窟是血誓谷最危险的地方,进去的人十有***回不来,更何况是要带回千面蛛的毒牙——那是万蛊窟深处的霸主,连成年猎手都闻之色变。
阿獠的心脏狂跳起来,恐惧像冰冷的蛇信,舔过他的后颈。
但他想起铁塔的嘲笑,想起父亲断刃上的“赤焰晶矿”,想起阿朵捧着赤鳞蟒蛋时天真的笑脸。
“我去。”
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昏暗的议事厅里响起,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决绝。
大祭司眼中闪过一丝诧异,随即点点头:“好。
记住,血月升起之时,便是你进入万蛊窟之刻。
若逾期不归,或空手而回,你将被逐出血誓谷,永世不得踏入这片土地。”
阿獠叩首行礼,转身走出议事厅。
阿朵立刻迎上来,焦急地问:“哥,怎么样?
他们说什么了?”
阿獠看着妹妹担忧的眼神,勉强挤出一个笑容:“没事,明天……哥要去万蛊窟一趟。”
阿朵吓得捂住了嘴:“万蛊窟?
哥,那太危险了!”
“没事,”阿獠拍了拍她的头,目光望向远处黑黢黢的山脉,“哥会没事的。”
他的手悄悄按在腰间的断刃上,那里的“赤焰晶矿”字样在暮色中仿佛跳动起来。
他不知道那是什么,也不知道父亲的死和它有什么关系,但他知道,这或许是他唯一能抓住的,洗清耻辱的线索。
夜色渐深,血誓谷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。
阿獠坐在自己的吊脚楼里,借着微弱的月光,仔细擦拭着那把断刃。
他发现,在“赤焰晶矿”西个字的旁边,似乎还刻着一个极小的符号,像一条扭曲的蛇,衔着自己的尾巴。
就在这时,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。
阿獠猛地吹灭油灯,抄起身边的毒弩,屏住呼吸贴在墙壁上。
脚步声在他的吊脚楼外停了下来,接着是金属摩擦的轻响。
阿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难道是铁塔他们又来了?
他透过木板的缝隙往外看,月光下,一个黑影正蹲在他的门口,似乎在做什么。
阿獠握紧毒弩,准备随时发射。
然而,那黑影并没有进来,只是在门口放了什么东西,然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。
阿獠等了片刻,确定人己经走了,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。
门口的地上,放着一枚用油布包着的东西。
他捡起来,入手冰凉。
打开油布,里面赫然是一枚金属徽章。
徽章的形状像一只扭曲的齿轮,中间嵌着一颗暗红色的晶体,在月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芒。
这不是血誓谷的东西,阿獠从未见过。
他翻到徽章背面,上面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母——“BLACK WATER”。
黑水?
阿獠猛地想起三天前那些闯进谷里的雇佣兵,他们的制服上,似乎也有类似的标志!
父亲的断刃,赤焰晶矿,黑水集团的徽章……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飞速旋转,拼成一个模糊而可怕的轮廓。
他握紧那枚徽章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窗外,血月正缓缓爬上苍澜山脉的顶峰,将整个血誓谷染成一片诡异的猩红。
万蛊窟的方向,传来隐约的虫鸣,像一曲死亡的序曲。
阿獠知道,属于他的战斗,从这一刻起,才刚刚开始。
而他踏入万蛊窟的脚步,也将揭开一个被鲜血和毒雾掩盖了百年的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