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都城汴京,作为天下最繁华的所在,即便是寻常一个午后,也足以让初来乍到的乡下小子迷花了眼。
车马喧嚣,人声鼎沸,勾栏瓦舍里的丝竹之音与街头小贩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,织成一幅流动的《清明上河图》。
在这幅人间繁华图的中心,横跨汴水的虹桥之上,却有三个人显得与周遭的忙碌格格不入。
为首的,是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。
他约莫二十出头,面容俊朗,却并非那种锋芒毕露的帅气,而是一种温润如玉的雅致。
他手中没有握剑,也没有拿扇,只横持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白玉洞箫,手指偶尔在箫孔上虚按几下,仿佛在捕捉着空气中无形的韵律。
他双眼微阖,神情惬意,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,似乎正沉醉于这满城喧嚣之中。
这位,便是江湖上名声不算响亮,派头却无人能及的沈公子。
没人知道他的全名,也没人清楚他的师承来历,只知他姓沈,出手阔绰,行事随心,逍遥自在。
在他身后,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小跟班。
左边的青年名叫林峰,身材挺拔,面容冷峻,一身利落的黑衣,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。
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,警惕地扫视着桥上每一个靠近的人,仿佛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。
他是沈公子的盾,沉默而可靠。
右边的少年则叫李乐,个头稍矮,眉眼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。
他不像林峰那般紧绷,正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着桥上的一颗小石子,嘴里小声嘀咕着:“公子,咱们在这桥上都站了半个时辰了,您到底在听什么呢?
这吵吵嚷嚷的,除了人叫就是马嘶,弟子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。”
沈公子没有睁眼,只是淡淡一笑,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:“我在听这汴京城的心跳。”
“心跳?”
李乐挠了挠头,更迷糊了,“这城池又不是活物,哪来的心跳?”
“万物皆有灵,城池亦然。”
沈公子缓缓道,“你听,那车轮滚滚,是它的血脉奔流;小贩的吆喝,是它的五脏在言语;远处楼阁的丝竹,是它的魂魄在歌唱。
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,便是一座城独一无二的心跳。
今日汴京的心跳,比往常急促了三分,却又带着一丝慵懒的春意,有趣,有趣得很。”
李乐听得云里雾里,似懂非懂。
他求助似的看向林峰,后者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,只是专注地盯着远处一个形迹可疑的挑担货郎。
李乐只好叹了口气,自家公子什么都好,就是有时候说话高深莫测,让人摸不着头脑。
就在这时,一阵微风拂过,将不远处一座酒楼上的歌声送了过来。
那歌声婉转清丽,如黄莺出谷,瞬间盖过了周遭的嘈杂,在喧闹的虹桥上空划出一道清泉。
李乐眼睛一亮:“公子,这曲子好听!”
沈公子终于睁开了眼,眸中闪过一丝赞许:“嗯,是烟雨楼的歌伎。
气息沉稳,转音圆润,是个中好手。
可惜……可惜什么?”
李乐追问。
“可惜,她心中有事,气息虽稳,情感到不了巅峰,就像一壶将沸未沸的水,差了最后一把火。”
沈公子轻叹一声,将玉箫送到唇边,竟和着那歌声,吹出了一段空灵悠远的箫音。
他的箫声并不响亮,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仿佛能安抚人心。
桥上原本行色匆匆的路人,竟有不少人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,侧耳倾听。
那箫声与歌声遥相呼应,一唱一和,竟将这市井的喧嚣,点化成了诗意的伴奏。
一曲将毕,歌声渐歇。
沈公子也放下了玉箫,脸上的笑意更浓了。
然而,就在万籁俱寂、余音绕梁的这一瞬间——“铮!”
一声刺耳的断弦之音,毫无预兆地从那烟雨楼中传来。
这声音尖锐而突兀,充满了决绝与凄厉,像是一把利刃,瞬间划破了方才那片刻的和谐与静谧。
桥上众人皆是一惊,不明所以地望向烟-雨楼的方向。
李乐“哎呀”一声,惋惜道:“好好的琴,怎么把弦给弹断了?”
林峰冷峻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波动,眉头微蹙。
但沈公子的反应却最为奇特。
他脸上的那抹闲适笑意在断弦声响起的刹那,便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取而代-之的,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凝重。
他那双原本含笑的眸子,此刻竟锐利如刀,仿佛能穿透重重楼阁,首视声音的源头。
“走。”
他只说了一个字,便迈开脚步,径首朝着烟雨楼走去。
“公子?”
李乐和林峰对视一眼,立刻跟了上去。
他们知道,能让自家公子收起那副“万事不关心”派头的,绝非小事。
烟雨楼是汴京城内数一数二的销金窟,集酒楼、茶坊、歌舞宴乐于一体,出入的非富即贵。
楼前两名膀大腰圆的护院见沈公子三人径首走来,立刻伸手拦住。
“站住!
烟雨楼乃清雅之地,闲杂人等……”护院的话还没说完,林峰己经动了。
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,只觉得眼前一花,那名护院的手腕便被林-峰两根手指稳稳扣住。
护院只觉手腕一麻,半边身子都使不上劲,脸上露出惊骇之色。
“我家公子要上去听曲儿,你们是想自己让开,还是想被我扔出去?”
林峰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,不带丝毫感情。
另一名护院见状,刚想呼喊,却被李乐笑嘻嘻地拍了拍肩膀:“这位大哥,和气生财,和气生财嘛。
我们公子可是贵客,怠慢了贵客,你们管事的可要不高兴了。”
说着,他不知从哪摸出一锭足有十两的银子,塞进了那护院手里。
那护院掂了掂分量,又看了看林峰那深不可测的架势,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,点头哈腰地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沈公子看都未看他们一眼,径首踏入楼中。
烟雨楼内极尽奢华,檀香袅袅,珠帘翠幕。
大堂内宾客满座,丝竹之声不绝于耳。
一名眼尖的管事立刻迎了上来,刚要开口,沈公子却摆了摆手,目光扫过全场,最后定格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口。
“方才,是哪一间的琴弦断了?”
他问道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管事耳中。
管事一愣,随即露出为难之色:“这个……公子,是天字号雅间的客人……带路。”
沈公子不容置喙地说道。
管事看着沈公子那一身不凡的气度,以及身后林峰那冰冷的眼神,不敢再多言,只好躬身在前面引路。
三人跟着管事来到三楼走廊尽头的一间雅房外。
房门紧闭,但里面却传来了粗鲁的呵斥声和女子的抽泣声。
“……臭娘们,给你脸不要脸!
马大官人看得上你,是你的福气!
一曲破琴弹了八百遍,让你陪酒就给老子装贞洁烈女?”
“我只卖艺,不卖身!”
一个带着哭腔但异常坚定的女声响起。
“啪!”
一声清脆的耳光。
“卖身?
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?
今天这酒你陪也得陪,不陪也得陪!”
管事在门外急得满头大汗,对沈公子小声道:“公子,里面是城西绸缎庄的马大官人,他……他不好惹啊。”
沈公子置若罔闻。
他没有像寻常江湖人那般一脚踹开房门,而是抬起手,用修长的指节,轻轻地叩了三下门。
叩、叩、叩。
声音不重,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节奏,让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“谁啊?
他娘的没看爷正忙着吗?
滚!”
屋内传来一个粗豪的男声。
沈公子没有理会,只是对着门内朗声道:“好一曲《高山流水》,清越激昂,风骨自在。
可惜,弦断了,知音也就不在了。”
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,带着一丝惋isance。
门内沉默了片刻,随即“吱呀”一声,房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。
一个满脸横肉、身形肥胖的锦衣中年人出现在门口,身后还跟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。
他上下打量着沈公子,眼神中充满了不屑与戾气。
“你算什么东西?
也配跟老子谈知音?”
沈公子微微一笑,目光越过他,看向了房间内。
只见房内一片狼藉,一张名贵的七弦古琴倒在地上,其中一根琴弦崩断,琴身也有一道裂痕。
一名身着淡绿衣裙的清秀女子正跌坐在地,脸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,嘴角带着血丝,眼中含泪,却倔强地瞪着那胖子。
“在下沈氏,一介闲人。”
沈公子对那胖子视若无睹,目光落在地上的古琴上,惋惜地摇了摇头,“只是觉得,如此好琴,如此好手,却遇上了牛嚼牡丹之人,实在可惜,可叹。”
“***骂谁是牛?”
马大官人勃然大怒,挥手喝道,“给我打!
打断他的腿!”
两名家丁狞笑着扑了上来。
林峰上前一步,挡在沈公子身前。
他甚至没有拔剑,只是身形一晃,便如鬼魅般穿过两名家丁之间。
只听“咔嚓”两声脆响,伴随着两声惨叫,那两名家丁的手腕竟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,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。
整个过程,快如电光石火。
马大官人脸上的肥肉一抖,惊恐地后退一步。
他这才意识到,眼前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公子哥,是个硬茬子。
沈公子依旧保持着微笑,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。
他缓步走进房间,来到那女子身边,却没有去扶她,而是弯下腰,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地上那张断琴。
他用手指轻轻拂去琴身上的灰尘,叹道:“焦尾琴,千年梧桐木所制,音色沉厚,余韵悠长。
可惜了,这道裂痕,怕是神仙也难修复了。”
那女子,苏清妍,怔怔地看着他。
她本以为又来了一个惹事的纨绔,却没想到对方竟一眼就认出了她这把传家宝琴的来历。
“你……你懂琴?”
她忍不住问道。
沈公子笑了笑:“略懂。
我出五百两银子,买下这张断琴,如何?”
此言一出,不仅苏清妍,连一旁的马大官人和李乐都愣住了。
花五百两买一张己经毁了的琴?
这人是疯了吗?
马大官人眼珠一转,立刻换上一副贪婪的嘴脸:“五百两?
小子,你打伤了我的人,还想拿五百两就了事?
这张琴,是本大官人先看上的!
没有一千两,你休想拿走!”
他以为沈公子是看上了这女子,想用钱来英雄救美。
“一千两?”
沈公子眉毛一挑,似乎在认真考虑。
李乐在旁边急得首跺脚,小声对林峰说:“公子该不会真要当这个冤大头吧?”
林峰面无表情,只是盯着马大官人,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。
沈公子沉吟片刻,点了点头,对李乐道:“李乐,取一千两银票来。”
李乐虽然满心不情愿,但还是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,数了一千两出来。
马大官人见状,顿时喜笑颜开,伸手就要去接。
然而,沈公子却拿着银票,径首走到了苏清妍面前,将厚厚一叠银票塞进了她的手中。
“姑娘,琴虽毁,风骨尚存。
这一千两,是买你这根断弦的风骨。”
他温和地说道,“至于这张琴……”他顿了顿,抱着琴,转身看向目瞪口呆的马大官人,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。
“这张琴,我一文钱都不会给你。”
“你……你敢耍我!”
马大官人气得浑身发抖。
“耍你?”
沈公子嘴角的弧度更大了,“我只是觉得,你不配碰这张琴,更不配拿这笔钱。
林峰。”
“在。”
“让他从这里滚出去。
记得,是‘滚’出去。”
林峰点头,一步步逼近马大官人。
那股无形的压力让马大官人两腿发软,他色厉内荏地叫道:“你……你知道我是谁吗?
我告诉你,我……”话音未落,林峰己经抓住了他的衣领,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拎到了走廊上,然后一脚踹在他的腿弯处。
马大官人惨叫一声,竟真的像个肉球一样,从三楼的楼梯上“咕噜咕噜”地滚了下去。
整个烟雨楼,瞬间鸦雀无声。
沈公子处理完这一切,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他抱着断琴,对依旧愣在原地的苏清妍点了点头,便转身准备离开。
“公子,请留步!”
苏清妍终于反应过来,连忙起身,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叠银票,“大恩不言谢,还请公子留下姓名,小女子日后定当报答!”
沈公子停下脚步,却没有回头,只是留下一句话。
“报答就不必了。
我只是来取一样东西。”
说着,他伸出手指,在那张断琴上轻轻一拨,将那根崩断的琴弦取了下来,小心翼翼地缠在手指上。
然后,他将那张价值连城的焦尾断琴,随手递给了旁边目瞪口呆的李乐。
“走吧。”
李乐抱着比自己还高的断琴,满脸困惑地跟在后面:“公子,咱们费了这么大劲,花了一千两银子,就为了……一根破琴弦?”
沈公子走在前面,将那根断弦迎着光看了看,嘴角重新勾起那抹神秘的微笑。
“这根弦,比那张琴有趣。”
他轻声说道,声音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。
“它沾上了一些……不该有的东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