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淮河畔的灯笼串成火龙,映得水面波光粼粼,画舫上的丝竹之声与酒客的笑谈声交织,融化在微凉的夜风里。
沈公子一行三人并未在这繁华夜景中多做停留,而是径首回了他们下榻的“客来居”。
这客栈名字俗气,位置也偏,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深处,但胜在清净。
沈公子素来不喜热闹,尤其是在他需要安静思考的时候。
一进客房,李乐便迫不及待地将那张硕大的焦尾断琴往桌上一放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他喘了口气,满脸不解地看着自家公子:“公子,您就给我交个底吧。
这一千两银子,就换了这么一根破弦,到底图个什么?
这弦上难道绣了花不成?”
林峰依旧沉默,只是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房间的门窗,然后便如一尊雕塑般立在沈公子身后,目光沉静,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,只要公子安全便好。
沈公子没有回答李乐,他走到桌边,将那根缠在指间的琴弦小心翼翼地解了下来,平铺在桌面上。
那是一根由数十股蚕丝捻成的琴弦,因为崩断,断口处还带着毛刺。
在昏黄的烛光下,它看起来平平无奇,甚至有些污旧。
“李乐,去打一碗清水来,要井里新提的。”
沈公子吩咐道。
“哦。”
李乐虽然好奇心快要撑破肚皮,但还是乖乖地跑了出去。
很快,一碗清水被端了上来。
沈公子伸出修长的食指,指尖在碗中轻轻一点,沾了一滴水珠。
他没有用这滴水去清洗琴弦,而是将其悬于琴弦正上方。
那水珠在他的指尖凝聚不散,仿佛一颗晶莹的琥珀。
他缓缓俯下身,双眼透过那滴水珠,望向琴弦。
在水珠的凸透镜效应下,琴弦的每一丝纤维都被放大了数倍,纤毫毕现。
李乐也好奇地凑了过来,瞪大了眼睛。
“咦?”
他发出一声惊疑。
只见在那琴弦崩断的豁口附近,一处丝线的缝隙之中,竟嵌着一粒比芝麻还要小上许多的微尘。
那微尘在烛光与水珠的映照下,反射出一种奇特的、介于暗金与玄黑之间的幽光,绝非寻常尘土。
“公子,这是什么?
金子?”
李乐小声问道。
“金子?”
沈公子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,“金子可没这么有趣。
金子是死的,而它,是活的。”
他收回手指,那滴水珠悄然落下,正好打在那粒微尘之上。
奇妙的一幕发生了,那微尘在接触到清水的瞬间,竟仿佛有了生命一般,微微震颤了一下,周围的水面泛起一丝几乎无法察-察觉的涟漪。
“这……这东西会动?”
李乐吓了一跳。
“不是它会动,是它蕴含的‘气’,与水相激而产生的反应。”
沈公子站首了身子,神情变得有些凝重,“这东西,名为‘玄铁金屑’。”
“玄铁金屑?”
李乐和林峰同时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。
林峰那古井无波的脸上,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动容。
显然,这个名字触动了他某根紧绷的神经。
“公子,玄铁我倒是听说过,是铸造神兵利器的材料,千金难求。
但这玄铁金屑又是什么?”
李乐追问。
“是锻造玄铁兵器时,在千锤百炼、淬火融魂的最后一道工序中,从玄铁母胎上剥落的灵性碎屑。”
沈公子的声音低沉了几分,“寻常铁匠,别说得到,连听都未曾听说过。
能锻造玄铁之人,整个大宋不出五指之数。
而有能力在锻造中收集这些碎屑,并将其用在别处的,天下只有一个地方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天机阁。”
“天机阁!”
这一次,连林峰的呼吸都微微一滞。
江湖之上,有明门正派,如少林武当;有邪道巨擘,如日月神教。
但还有一个地方,凌驾于正邪之外,它不参与江湖纷争,却让所有江湖人都为之忌惮。
那就是天机阁。
天机阁以制造精密机关、淬炼绝世神兵而闻名天下。
小到能于无声无息间取人性命的袖箭飞蝗石,大到能守护一座城池的机关战甲,传闻他们无所不能造。
但天机阁从不主动售卖,只接受最顶级的委托,且价格高昂到匪夷所思。
他们的客户,非王侯将相,即是一方霸主。
而这“玄铁金屑”,便是天机阁独有的标记之一。
它本身并无杀伤力,却带有一种独特的“气”,天机阁的成员能通过特殊的手法追踪到它。
因此,它常常被用作一种隐秘的信物,或是……一种无法抹去的死亡标记。
李乐的脸色有些发白:“公子的意思是……这烟雨楼里,有天机阁的人?
他们想干什么?”
“一个天机阁的成员,不会粗心到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遗落在琴弦上。”
沈公子摇了摇头,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,“所以,这并非遗落,而是‘放置’。”
“放置?”
“没错。”
沈公子踱了两步,思路逐渐清晰,“琴弦崩断,不是苏姑娘弹奏所致。
这根弦,事先被人动了手脚。
动手脚的人,将这枚玄铁金屑,用一种特殊的手法嵌进了琴弦的纤维之中。
只要琴弦不断,它便安然无恙。
可一旦琴弦在巨大的外力或情绪激动下崩断,这枚金屑就会因瞬间的震荡而暴露出来。”
他停下脚步,看向窗外繁华的夜景,眼神却变得幽深无比。
“那一声断弦之音,不是意外,而是一个信号。”
李乐倒吸一口凉气:“信号?
给谁的信号?
马大官人吗?
不对,那草包不像……当然不是他。”
沈公子打断了他,“马大官人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的丑角,一个用来激化矛盾、逼迫苏姑娘情绪失控的工具。
真正的局,设在暗处。”
“当时在烟雨楼三楼的,除了我们和马大官人,还有其他几间雅间的客人。”
林峰终于开口了,声音低沉而有力,“其中一间,是户部侍郎张大人在宴请西夏使节。”
沈公子赞许地点了点头:“不错。
断弦之声,既是信号,也是掩护。
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声凄厉的断音和随后的争吵吸引时,真正的杀招,或许己经在别处悄然发动了。”
李乐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:“那……那我们岂不是搅了人家的局?”
“不,我们不是搅局者。”
沈公子转过身,嘴角重新浮现出那抹玩味的笑容,“我们是入局者。
对方设了一个局,我也想设一个局,看看是他的棋下的妙,还是我的子走的精。”
“可我们连对方是谁,目标是什么都不知道啊!”
李乐急道。
“所以,我们得找个‘识货’的人,帮我们看看这枚‘棋子’的成色。”
沈公子将那枚玄铁金屑用一张薄纸小心翼翼地包好,放入怀中。
“识货的人?
谁啊?”
“汴京城里,能一眼认出天机阁手笔,并且敢说三道西的人,只有一个。”
沈公子看向李乐,吩咐道,“李乐,你去打听一下,城南‘唐氏铁铺’的鬼手唐,最近是不是又缺钱买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了。”
“鬼手唐?”
李乐一愣,随即恍然大悟。
鬼手唐,本名唐三,是汴京城一个传奇人物。
他是个铁匠,却从不打寻常的锄头铁锅。
他痴迷于各种古代机关和奇门器械,一生所赚的钱财,全都投入到了对这些“破铜烂铁”的研究和仿制上。
据说他的双手,能将一根头发丝劈成八瓣,也能将重达千斤的机括组合得分毫不差,故而得名“鬼手”。
此人性格古怪,脾气暴躁,认钱不认人,但手上的功夫和眼力,却是汴京城公认的第一。
“好嘞!
我这就去!”
李乐领了任务,顿时来了精神,一溜烟跑了出去。
房间里只剩下沈公子和林峰。
“公子,天机阁行事,向来不留活口。”
林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,“我们插手,恐怕会引来无穷的麻烦。”
“麻烦?”
沈公子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,任由晚风拂面,吹动他的发梢。
他望着远处皇城方向那一片幽暗的轮廓,轻声笑道:“林峰,你觉得,这世上最无趣的事情是什么?”
林峰沉默片刻,摇了摇头。
“是‘一成不变’。”
沈公子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,那是一种棋手遇到绝顶对手时的光芒,“这汴京城的心跳,从今天下午开始,就变得有趣起来了。
我本以为只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闲事,却没想到,底下藏着这么一条大鱼。”
他伸出手,仿佛要抓住那流动的夜风。
“天机阁也好,朝堂权贵也罢,既然他们在这汴京城里摆下了一盘棋,我若是不陪他们走几步,岂不是太辜负这良辰美景,和这一根……价值千金的断弦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