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蜷缩在一条日渐衰微的细小灵脉末端,像依附在垂暮老者身上汲取最后一丝温热的蝼蚁。
镇上的屋舍大多低矮破败,黄土夯成的墙壁被岁月和风沙啃噬出无数裂痕,一如这片土地上人们脸上深深刻着的愁苦纹路。
十七岁的谢砚蹲在镇子西头那口老得掉牙的“苦水井”旁,将系着麻绳的木桶缓缓放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。
井壁青苔湿滑,触手冰凉。
他屏息凝神,侧耳倾听。
不是听水声,他在“听”一种常人无法感知的、来自地底深处的细微“脉动”。
那是灵脉的呼吸,是源炁流淌的微弱回响。
然而,传入谢砚感知的,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……死寂。
曾经,这口井下的灵脉支流虽细小如发,却稳定地散发着温润生机,滋养着井水和附近几亩薄田。
但近两年来,那脉动越来越弱,越来越涩,像垂死之人的心跳,时断时续。
井水也日益枯涩、浑浊,水位一降再降。
今日,谢砚几乎感觉不到那丝熟悉的温热了,只有一片冰冷、空洞的虚无。
“又枯了?”
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带着浓浓的失望。
谢砚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。
是住在隔壁的孙瘸子,一个年轻时在边军里伤了腿的老兵,心相是模糊的“残盾”虚影,总是不自觉地在他佝偻的背脊后若隐若现,透着疲惫和守护的执念。
“嗯。”
谢砚低低应了一声,手腕用力,将沉甸甸的木桶提了上来。
桶里的水果然只有小半,浑浊发黄,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土腥和……淡淡的铁锈味?
他皱了皱眉。
这味道,最近越来越浓了。
“唉……”孙瘸子重重叹了口气,残盾虚影剧烈波动了一下,显出一种深沉的焦虑。
“老天爷不开眼啊!
再这么下去,别说种地,连喝口水都成问题了。
听说镇东头老李家的娃,昨天喝多了这水,上吐下泻,到现在还躺着呢。”
谢砚默默将水倒入孙瘸子带来的陶罐里,没有接话。
他的目光掠过小镇破败的屋顶,望向远处笼罩在暮霭中的、光秃秃的赤石山。
那里曾是青萍镇灵脉的源头之一,如今山石***,寸草不生,像一块巨大的、正在腐烂的疮疤。
他能清晰地“看”到——或者说,是他那奇特的、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感知能力让他“感觉”到——从赤石山方向弥漫过来的,一股庞大而令人窒息的“枯竭”之意。
仿佛大地在无声地哀嚎。
这就是灵脉枯竭。
非天灾,胜似天灾。
它抽走的不仅是水,是生机,更是人心深处最后一点安稳。
就在此时,谢砚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匆匆走过镇口那条唯一的土路。
是镇上的里正,一个平日里总端着架子的胖子。
此刻,他脸上惯常的倨傲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压抑的恐慌。
他的“心相”——一团模糊的、不断变换形态的“灰雾”(代表着算计、摇摆和趋利避害的本能),此刻正剧烈地翻腾、收缩,颜色也加深了几分,几乎变成了墨色。
更让谢砚心头一跳的是,里正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一角——那里绣着一个极其微小、却异常清晰的暗金色纹路:一只缠绕着荆棘的断爪。
这个纹路,谢砚曾在三年前那场夺走他养父母生命的诡异“山火”废墟中,一块烧焦的木梁上见过!
寒意瞬间爬上谢砚的脊背。
三年前的惨剧,父母临终前将他推入地窖时眼中那刻骨的恐惧和未尽的警告……无数碎片般的记忆涌上心头,带着尖锐的痛楚。
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。
为什么里正身上会有这个标记?
这标记代表着什么?
和当年的“山火”,和如今灵脉的加速枯竭,是否有关联?
“喂,小砚子,发什么愣呢?”
孙瘸子的声音打断了谢砚翻腾的思绪。
谢砚猛地回神,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,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淡漠。
“没什么,孙伯。
水给您,省着点用。”
他将陶罐递过去。
就在这时——呜——!
一阵极其怪异、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呜咽声毫无征兆地响起!
声音并不响亮,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和混乱,首接钻入每个人的脑海深处!
整个青萍镇瞬间陷入了诡异的死寂。
蝉鸣消失了,狗吠停止了,连风都仿佛凝固了。
所有镇民,无论正在做什么,都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,动作僵住,脸上血色褪尽,眼中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。
谢砚的感觉更为强烈!
那声音像无数根冰冷的针,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!
他眼前猛地一黑,无数混乱、扭曲、充满负面情绪的碎片光影在他意识中疯狂闪现——绝望的哭嚎、狰狞的狂笑、深不见底的黑暗……这是……心相的碎片?!
“心……心相潮汐……的……余波?!”
谢砚艰难地吐出几个字,牙齿都在打颤。
他曾在镇里唯一的老学究珍藏的残破古籍中,读到过关于这种天地异象的只言片语!
那是能侵蚀灵魂、诱发心魔的恐怖天灾!
轰隆隆……!
脚下的土地开始剧烈震动!
不是普通的地震,而是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撕裂感!
仿佛大地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痛苦地痉挛、破碎!
苦水井的石沿发出不堪重负的***,裂纹瞬间蔓延开来!
“地龙翻身了!
快跑啊!”
不知谁先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,凝固的死寂被打破,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爆发!
镇民们哭爹喊娘,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。
“咔嚓!”
一声巨响,苦水井旁的地面猛地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!
孙瘸子站立不稳,惊叫着向后倒去!
“孙伯!”
谢砚瞳孔骤缩,身体比思维更快,几乎是本能地向前猛扑!
他一把抓住孙瘸子的胳膊,用尽全力向后拖拽!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——嗡!
谢砚怀中,贴身藏着的那枚自小戴在身上、布满铜绿、毫不起眼的残破青铜古镜,骤然变得滚烫!
一股无法形容的、清凉却又带着无尽苍茫的气息猛地从中爆发,瞬间涌入他的西肢百骸!
“呃啊——!”
谢砚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吼。
眼前的世界瞬间变了!
不再是混乱奔逃的人群和龟裂的大地。
他看到无数道色彩各异、形态扭曲的光影从每一个镇民身上逸散出来——那是他们失控外泄的“心相”!
恐惧、绝望、疯狂……这些负面情绪凝聚成灰暗的雾气,扭曲的人脸,挣扎的肢体,在空中狂乱地舞动、碰撞、撕咬!
整个小镇仿佛被拖入了一个光怪陆离、充满恶意的噩梦画卷!
而他自己……谢砚下意识地低头。
他看到自己体内,一点微弱却异常坚韧的**清冷光华**正艰难地亮起,艰难地抵御着周围汹涌扑来的灰暗“心相”碎片。
这光华……似乎……在努力地想要映照出那些扭曲光影的本来面目?
他甚至能模糊地“看”到,孙瘸子身后那面几乎要溃散的“残盾”虚影,正被几道贪婪的、如同黑色藤蔓般的恐惧心相缠绕、啃噬!
这就是……我的“心相”?
这枚镜子……?
噗通!
谢砚和孙瘸子重重摔倒在地,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道吞噬一切的裂缝。
怀中的青铜古镜瞬间恢复了冰冷和平静,那奇异的视觉也如同潮水般褪去。
剧烈的头痛和强烈的眩晕感袭来,让他眼前发黑,几欲呕吐。
震动渐渐平息,那恐怖的呜咽声也如同出现时一样,突兀地消失了。
只留下满目疮痍的小镇和劫后余生、惊魂未定、瘫软在地的镇民。
“小……小砚子……你……” 孙瘸子喘着粗气,惊骇地看着脸色惨白如纸、额头布满冷汗的谢砚,又看了看那深不见底的地缝,心有余悸。
谢砚没有回答,他挣扎着坐起身,手紧紧捂着胸口,感受着那枚残镜残留的滚烫余温。
他的心脏在狂跳,不是因为后怕,而是因为刚才那短暂却无比清晰的“视界”——那混乱的心相碎片海洋,那来自古镜的神秘力量,以及自己体内那点试图“映照”一切的光华……镜渊。
一个词,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。
“孙伯……” 谢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目光却死死盯向里正刚才消失的方向,那里早己空无一人,只有扬起的尘土尚未落定。
“这水……这地动……还有刚才那声音……不是天灾。”
他缓缓抬起头,望向赤石山的方向,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那里染得如同凝固的鲜血。
“是人祸。”
他的眼神,第一次褪去了少年人的迷茫与隐忍,燃起了冰冷的、仿佛能穿透迷雾的火焰。
三年前的惨剧,父母临终的双眼,里正袖口的断爪纹,枯竭的灵脉,失控的心相碎片……所有的线索,如同破碎的镜片,在他心中疯狂旋转,试图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