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调外机喘得像牛，试图将室内气温压到能让人流汗但不至于昏厥的程度。
雷万里正被几个本地分包商的代表和项目部技术员围在图纸桌旁。
空气中混杂着浓郁的汗味、尘土味、某种中东香料的气息以及激烈的争论声——图纸有点差错，得解决。
她感觉自己右侧太阳穴那根神经又开始尖锐的跳起来了——“Madam Lei，”一个留着浓密卷曲胡须的当地代表指着图纸上红色标记的区域，语气焦灼，“这里的岩石，比报告上硬很多！
如果按原方案打桩，时间和设备损耗会超出预期！
需要重新计算沉桩力！”
技术员李成脸涨得通红，据理力争：“我们的地勘报告是专业机构出具的！
施工必须按设计规范来！
否则后续结构安全谁负责？”
雷万里没说话。
这才哪到哪，这场面根本不算什么。
争论是常有的。
她这么告诉自己，身体后仰，一边心不在焉的从喉咙里挤出几声“嗯”，一边把手***包里搅拌——她特意从国内带来一个牛角***器，偏头疼一来就梳几下，很奏效。
她也觉得挺冤——一个通联组负责人，这还当起判官了。
基建组能拍板的是吃干饭的？
轮得到她给意见。
雷万里心不在焉的盯着设计图，一边把***器的圆头狠狠按在最疼的位置。
大家都安静下来，等着她缓过神儿。
时间在沉默里流逝，室内的温度仿佛又升高了几度。
“噢。
李啊，”雷万里突然抬起头，嗔怪又轻松的口吻：“给穆经理（当地代表会中文，也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字）他们几位倒杯水，天气这么热，坐下来说。”
“….啊，好。”
小李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，顺坡下驴走出了铁皮棚。
“问题不大。”
雷万里笑起来，对大胡子穆经理轻声细语：“刚才一来就被吵晕了，都没问候您。
李成这小孩不懂事，您别介意。”
“哎。”
穆经理也坐下来：“没事雷经理，都是为了工作。”
他紧绷的表情松动了些许，“年轻人，有话首说，我不会放在心上。”
“那不成，一定得让他给您道歉。”
雷万里就笑：“上次见面还是在国内，家里一切都好？”
——“雷总，忙着呢？”
这时，环保项目部的王经理推门，半截胖胖的身子探进来：“我去市里开个会。
你走不走？”
“啊？”
雷万里转过头：“王经理，你开啥会？”
王经理走进来，一张胖脸上带着点无奈和嘲讽：“环评出了点问题。
NGO那帮人….哼。”
挺心酸。
牛马的命。
雷万里扯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：“我和你去？”
“那最好。”
王经理眼神在穆经理身上扫了一下，扬了扬胖胖的下巴：“那穆经理这边？”
“李成，你们老板人呢？
我看时间他也快到了。”
雷万里扫了一眼刚跑进来的毛头青年，又转过头挂上亲切的微笑：“穆经理，桩基的事是很专业的，我拍不了板，但我己经催了他们项目负责人了，马上就到。
您放心，肯定能掰扯清楚。
您和团队先去隔壁休息室吹会儿冷气。”
她用眼神精准地钉住刚端着几杯冰水进来，正要给穆经理递杯子的李成：“李成，你辛苦点，陪穆经理他们坐会儿，聊聊方案调整怎么才能两全其美。”
李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，但雷万里平静的语气像无形的鞭子，他立刻收声，挂上一个生涩的笑：“哎！
穆经理，喝水喝水，咱慢慢说……咋样，这些小孩。”
王经理和她并排走，声音像蚊子：“现在的小年轻，和我们那会儿可真不一样喽。”
“妈呀，这才哪到哪。”
雷万里就乐：“现在的小孩都得哄着，凑合干吧，还能辞咋的。”
她还想说什么，只听到手机“叮”一声——是短信。
屏幕亮着，是个陌生号码。
雷万里点开。
赵参赞助理告知：使馆招待所餐厅每周二、五中午提供中餐自助，阿莱德项目成员如有需要可凭工作证前往协调。
哟。
行文标准，措辞官方，不带任何私人温度。
这短信如同盖下来一个冷冰冰的图章，却精准地戳中了她。
雷万里指腹在屏幕上轻轻一划，信息缩回通知栏。
她没停顿，也没什么表情，仿佛只是清掉了一条运营商广告。
简单，务实，不掺杂个人意志的交情，一丝不越界的人情味。
如同此刻从车机空调口吹出来的冷气，干爽，无味。
几顿自助餐。
挺好。
——谢谢官方爸爸。
雷万里嘴边带了一点笑，默默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