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锈蚀诊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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沉重的玻璃门在身后“吱呀”一声合拢,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幕和冰冷的夜风。

诊所里那股浓烈的混合气味——机油、焊锡、消毒水、陈年烟草和某种电子元件过热后的焦糊味——瞬间变得更加粘稠、具体,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间。

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,光线无情地照亮了我此刻的狼狈:湿透的廉价睡衣紧贴着皮肤,勾勒出因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。

光着的双脚沾满泥污和暗红的血渍,在布满油污和水渍的旧地砖上留下肮脏的印记。

每一次细微的移动,脚底被碎玻璃划开的伤口都传来尖锐的刺痛,牵扯着脚踝的扭伤,让站立都变得困难。

老周浑浊的目光像探针,在我身上缓慢地移动,最后落在我紧攥着接入器、指节发白的手上。

那枚蓝色的芯片早己被丢弃在恶臭的垃圾里,但接入器本身,这个“记忆永恒”公司生产的标准终端,此刻也像一个烫手的烙印。

“啧,”他又喝了一口搪瓷缸里浑浊的液体,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咕噜声,视线回到我惨白的脸上,“看来是惹上***烦了。

‘记忆永恒’的狗,咬人可凶得很。”

他用那只银灰色的金属义手随意地指了指角落一张蒙着灰、露出破旧海绵的矮沙发,“坐。

别把血弄得到处都是,清理费算你的。”

他的语气里没有同情,只有一种见惯不惊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。

我几乎是踉跄着跌坐在那张散发着霉味的沙发上,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布料传来,冻得我一个激灵。

身体蜷缩起来,试图留住一丝可怜的体温。

“芯片…我扔了。”

我的声音干涩嘶哑,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,更像是在说服自己,“在后巷的垃圾里。

他们…他们是为了那个来的。”

老周慢悠悠地放下搪瓷缸,发出“哐”一声轻响。

他转过身,在那张油腻的工作台下摸索着什么,金属义肢的关节发出轻微的液压声。

“扔了?”

他嗤笑一声,带着浓重的鼻音,“天真。

你以为那帮人精养的狗,鼻子是摆设?

他们能定位到你接入那玩意儿,就能定位到它最后消失的信号源。

更别说……” 他拖长了调子,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我的脑袋,“你脑子里的‘回音’。”

脑子里的回音?

我猛地抬头,心脏骤缩。

太阳穴深处那隐隐的刺痛感,那种被异物窥视的恶心感,难道不是清除协议的后续影响?

难道……X-7Beta本身就在发出信号?

老周没理会我骤变的脸色,从工作台下拖出一个同样沾满油污的、破旧的小型医药箱,丢在沙发旁边的地上,发出“哐啷”一声。

“先处理脚。

感染了更麻烦。”

他命令道,语气不容置疑。

医药箱散发着消毒水和陈年药膏的气味。

我笨拙地打开,里面杂乱地堆放着绷带、碘伏棉球(有些己经干涸)、几片过期消炎药,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镊子。

看着自己血肉模糊、沾满泥污的脚底,胃里又是一阵翻搅。

我咬着牙,用颤抖的手拿起一个还算湿润的碘伏棉球,忍着剧痛,一点点擦拭伤口。

冰冷的刺痛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,***得眼泪几乎要涌出来,又被强行憋了回去。

不能哭。

脆弱在这里一文不值。

“他们……会找到这里吗?”

我一边笨拙地包扎,一边忍不住问,声音压得极低,仿佛怕惊动门外无形的追兵。

老周己经转回身,重新拿起焊枪,对着工作台上的一块***电路板喷出幽蓝的火焰,发出滋滋的声响。

焊锡熔化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。

“看运气。”

他头也不抬,声音被焊枪的噪音盖过些许,“这破地方,公司那些光鲜的监控探头覆盖不到。

但他们的‘嗅探者’……那些专门在垃圾堆里找骨头的改造猎犬,鼻子灵得很。

还有你,” 他顿了顿,焊枪停下,侧过头,浑浊的眼睛在焊枪的蓝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锐利,“你这身味儿,还有脑子里那点动静,在它们眼里跟信号塔没区别。”

改造猎犬……嗅探者……这些词像冰冷的毒蛇钻进耳朵。

包扎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,恐惧再次攥紧了心脏。

“那…那我该怎么办?”

声音里的绝望几乎无法掩饰。

焊枪的蓝焰再次亮起。

老周专注地看着焊点,仿佛在回答一个极其普通的技术问题。

“两条路。

第一,出门右转,跑快点,祈祷在狗找到你之前冻死或者累死,一了百了。

第二,” 他终于再次放下焊枪,拿起一块沾满油污的布擦了擦金属义手,“花钱,买我的‘清净’。”

钱。

这个冰冷的字眼瞬间将我拉回现实。

仓皇逃出家门,除了身上这套湿透的睡衣和手里这个该死的接入器,我一无所有。

账户?

母亲留下的积蓄?

此刻动用它们,无异于在公司的监控屏幕上点亮一个巨大的靶子。

“我…我现在没钱……” 我低下头,声音细若蚊蚋,脸颊发烫,不是因为羞耻,而是深深的无力感。

在这个弱肉强食的边缘地带,没有钱,连短暂的喘息都是奢望。

“没钱?”

老周哼了一声,似乎毫不意外。

他浑浊的目光再次落在我紧握的接入器上,然后又缓缓上移,落在我的脸上,带着一种评估商品价值的审视。

“那就用别的抵。

你这张脸,还没被‘记忆永恒’的数据库重点标记透吧?

还算干净。”
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

他是什么意思?

“或者……” 他的视线更加锐利,仿佛要穿透我的颅骨,“你脑子里叮叮当当响的那个‘小玩意儿’,虽然不知道是什么,但能让公司这么紧张,肯定有点意思。

让我瞧瞧?”

让我瞧瞧?

X-7Beta?

母亲用生命守护的秘密?

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,身体向后缩去,仿佛这样就能保护住脑中那个致命的未知。

“不!”

脱口而出的拒绝带着尖锐的恐惧,“那不行!”

“啧,” 老周不耐烦地咂了下嘴,显然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意。

他站起身,金属义肢的液压关节发出沉闷的运作声。

他走向诊所后面一个用脏兮兮的布帘隔开的区域,掀开帘子走了进去。

里面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噪音。

我坐在冰冷的沙发上,脚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。

老周的话像冰冷的铁锤,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。

外面是公司布下的天罗地网,内部是蠢蠢欲动、随时可能引爆的X-7Beta,而现在,连这个暂时的避难所也充满了***裸的交易和未知的危险。

母亲……我该怎么办?

老周很快回来了,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小、黑乎乎的方盒子。

盒子外壳是某种磨砂金属,边角己经磕碰得坑坑洼洼,表面没有任何标识,只有几个简单的物理旋钮和一个微小的信号指示灯。

看起来其貌不扬,甚至有些粗笨。

“拿着。”

他把盒子丢到我怀里,沉甸甸的,带着一股机油和金属的冷硬触感。

“‘鼹鼠’一代,老古董了。

能干扰低功率的神经信号扫描和短距离生物特征嗅探。

开关键在侧面,红灯亮表示在干活,绿灯是没电了。

范围不大,十米左右,但够你暂时把自己藏进‘背景噪音’里,别让那些电子狗鼻子太灵光。”

他语速很快,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简洁,仿佛在介绍一件二手工具。

“干扰器?”

我捧着这个冰冷的铁块,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。

它真能屏蔽掉我脑中X-7Beta的信号?

能躲开那些改造猎犬?

“别高兴太早。”

老周泼了盆冷水,重新坐回他的转椅,拿起油腻的搪瓷缸,“这玩意儿耗电快,电池是特制的,我这儿存货也不多。

而且,它只能干扰,不能彻底屏蔽。

碰上高强度的定点扫描,或者你脑子里那东西自己闹腾得太厉害,一样白搭。”

他灌了一大口缸子里的液体,喉咙滚动了一下,“算你赊账。

加上包扎费、咨询费、清净费……回头一起结。

利息按老规矩。”

赊账?

利息?

我心头一紧,知道这绝不是一笔小数目,更意味着我被牢牢绑在了这条危险的船上。

“我…我会还的。”

我低声承诺,手指摸索着找到了盒子侧面的开关,轻轻拨开。

嗡——一声极其轻微、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从盒子内部传来。

指示灯亮起,是暗淡的、稳定的红色。

几乎就在红灯亮起的瞬间,我太阳穴深处那种持续不断的、被窥视的针刺感和隐隐的头痛,竟然真的减弱了一丝!

仿佛有一层无形的、粗糙的屏障,短暂地隔开了那个盘踞在我意识深处的异物与外部世界的联系。

虽然微弱,却是我逃出家门后第一次感受到一丝喘息的空间。

“谢谢…” 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,尽管知道这声感谢在***裸的交易面前如此苍白。

老周摆了摆手,示意不必。

“清净是暂时的,丫头。

公司丢了这么大一块肉,不会善罢甘休。

他们有的是办法。”

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轻松,“现在,说说正事。

你打算去哪?”

去哪?

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压下来。

家是绝对回不去了。

朋友?

任何与我有关联的人,都可能成为公司追踪的线索和威胁的目标。

偌大的城市,在“记忆永恒”的阴影笼罩下,竟找不到一个安全的角落。

茫然和绝望再次涌上心头。

我下意识地抱紧了那个还在发出微弱嗡鸣的“鼹鼠”干扰器,冰冷的金属触感是此刻唯一的依靠。

目光落在手中紧握的接入器上。

母亲最后的话语在耳边回响:“藏在你童年的记忆里。”

“我…我需要一个地方,” 我抬起头,看向老周,声音因为寒冷和决心而微微发颤,“一个能接入记忆终端的地方。

安全的。

私密的。

不被监控的。”

我必须回去,回到那个诡异的摇摇马幻象里,回到那片被篡改和封锁的记忆深处。

那里藏着母亲留下的唯一生路,也可能是唯一的死路。

老周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,里面精光一闪。

他放下搪瓷缸,身体微微前倾,那只金属义手的手指在油腻的工作台上轻轻敲击着,发出轻微的金属叩击声。

“接入记忆?

安全的?

私密的?”

他重复着我的话,沙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,“丫头,你知道在这个城市里,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地方,意味着什么吗?”

他的目光扫过我怀里的“鼹鼠”干扰器,又落在我苍白而坚定的脸上,像是在评估这笔新交易的风险和收益。

“那地方,” 他缓缓开口,每一个字都带着地下世界特有的沉重和代价,“可不便宜。

而且……进去了,想干干净净出来,可就难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