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婉站在“潮汐琴行”的琉璃瓦檐下,看雨水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酒窝大的水坑,潮湿的水汽顺着风衣领口往里钻,激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今早出门时民宿老板娘还念叨:“后生仔,台风天莫要乱跑,海龙王发怒要收人的。”
可苏婉管不住腿——或者说,她根本不想管。
心理咨询室的玻璃门被患者砸碎后,那些谩骂声就像附骨之疽,夜夜在她梦里炸响:“***!
你这种心理医生最会骗钱!”
琴行里飘出断断续续的琴声,是德彪西的《月光》,可那调子听着总有些别扭,像是月光洒在生了锈的铁栏杆上。
苏婉鬼使神差地推开门,铜铃铛撞出清脆声响,惊得弹琴的男人指尖一颤,错音像玻璃渣子似的撒了一地。
“要进来躲雨吗?”
男人回头,灰蒙蒙的眼睛像隔了层雾。
他坐在一架漆皮剥落的三角钢琴前,左手小指缺了半截,用绷带胡乱缠着,右手指尖在琴键上跳跃,琴凳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“吱呀”声。
苏婉这才看清他的模样。
二十七八岁年纪,颧骨削瘦,下颌线锋利得能割破雨幕。
黑色亚麻衬衫第三颗纽扣掉了,露出锁骨处淡青色的纹身,像是半片被海浪冲刷的贝壳。
左耳戴着个老式助听器,金属外壳磨得发亮,耳后狰狞的疤痕一首蜿蜒到衣领里。
“这琴……该调音了。”
苏婉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。
她本是来岛上散心的,此刻却像是被蛛网缠住的飞蛾,动弹不得。
男人突然加重力道,琴弦发出刺耳的嗡鸣。
他起身时带起一阵混着机油和海盐的风,苏婉下意识后退半步,后腰却撞上了陈列柜。
柜子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八音盒,有个穿芭蕾舞裙的瓷娃娃突然奏响《致爱丽丝》,吓得她心跳漏了半拍。
“我叫陆潮声。”
男人不知何时凑近,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际,“潮水的潮,声音的声。”
他右手抚上陈列柜玻璃,指尖在某个位置轻轻叩击,苏婉这才发现,那些八音盒摆放的位置暗合音阶,连成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旋律。
苏婉瞥见柜顶散落的照片,全是同一个女人的背影。
或是在海边放风筝,或是在琴行调音,最新一张日期是上周,女人脖颈间戴着贝壳项链,在阳光下泛着珍珠白。
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剪报,头版标题赫然是《钢琴家陈默坠海身亡,遗体至今未寻获》。
“这是我母亲。”
陆潮声突然开口,后颈处露出半截纹身,和锁骨上的连成完整贝壳形状,“十年前死于海难。”
他声音突然哽咽,残缺的左手死死攥住那张放风筝的照片,指节泛白。
苏婉浑身发冷。
照片边缘的钢印显示1998年7月15日,可按陆潮声的年龄推算,十年前他该有十九岁,照片里的女人看着却不过三十出头。
她想起琴行营业执照上的法人姓名——陈永年,胃里突然翻江倒海。
“苏小姐怕打雷?”
陆潮声突然没头没尾地问。
窗外炸响惊雷,苏婉浑身一颤,手腕上的自残疤痕突然刺痛——那是去年母亲节,她用碎瓷片划的,二十三道,道道避开静脉。
“我教你个止疼的办法。”
陆潮声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,助听器随着动作滑落半寸,露出耳后狰狞的疤痕,“把恐惧想象成潮水,涨潮时深呼吸,退潮时……”他指尖突然用力,苏婉疼得倒抽冷气。
“就数我的心跳。”
他声音突然变得温柔,灰眼睛里翻涌着苏婉看不懂的情绪,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苏婉触电般抽回手,风衣下摆扫落了柜顶的相册。
更多照片散落一地,有个穿学生制服的女孩在琴行门口比耶,脖颈间同样戴着贝壳项链;有张泛黄的结婚照,新娘的贝壳项链在闪光灯下泛着诡异的光。
“我母亲信佛。”
陆潮声蹲下身捡照片,工装裤口袋里掉出个铁皮盒,盒盖弹开的瞬间,苏婉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枚贝壳项链,每枚内侧都刻着不同字母。
雨势渐小,苏婉逃也似的离开琴行。
走到巷口时,她鬼使神差地回头,正看见陆潮声站在门口,左手小指上的绷带渗出暗红血迹,在雨幕中像朵枯萎的玫瑰。
他身后,琴行招牌在风中摇晃,“潮汐”二字被雨水冲刷得发亮,倒映在地面积水里,竟像极了墓碑。
苏婉踩着积水往民宿走,帆布鞋里灌满凉意。
岛上的老厝墙头探出三角梅,被雨水打得蔫头耷脑。
她经过“林记鱼丸”时,老板娘正用闽南话咒骂:“夭寿哦!
台风天还出来乱跑,当心被海龙王抓去当老婆!”
这话像根针扎进苏婉心里。
她母亲也常说这种话,每次父亲醉醺醺地砸东西时,母亲就抱着她念叨:“婉啊,海龙王最疼乖囝,你莫要学阿母命苦……”民宿是栋南洋风骑楼,木楼梯踩上去“吱呀”作响。
苏婉刚要掏钥匙,背后突然响起脚步声。
她猛地转身,正对上陆潮声灰蒙蒙的眼睛,他工装裤腿沾着泥点,像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。
“苏小姐落了东西。”
他举起贝壳项链,珍珠在廊灯下泛着幽光,“要帮忙戴上吗?”
苏婉这才发现项链不知何时勾住了风衣纽扣。
她伸手要接,陆潮声却突然倾身,冰凉贝壳贴上她脖颈,激得她起了一身栗粒。
他呼吸拂过她耳垂,带着琴行里那股混着机油的咸腥:“你心跳得好快。”
“放开!”
苏婉拼命挣扎,却听见“咔嗒”一声,贝壳暗扣锁住了她颈动脉。
陆潮声指尖划过她凸起的喉结,声音像毒蛇吐信:“十二个贝壳,十二个新娘。
你猜……为什么偏偏是十二个?”
民宿二楼突然传来重物倒地声,房东太太用福州话骂骂咧咧:“死老头子!
喝马尿喝到摔断腿,晦气!”
陆潮声突然松手,苏婉踉跄着撞上栏杆,贝壳项链“啪”地摔碎在地,珍珠滚落满阶。
“碎了。”
陆潮声蹲下身,指尖捏起颗珍珠对着月光,“就像我母亲的心,碎在1998年7月15日。”
他突然抬眼,灰眼睛里淬着冰,“你知不知道,那天也是台风天?”
苏婉连滚带爬地冲进房间,反锁门后才发现浑身己被冷汗浸透。
她摸出抗焦虑药瓶,蓝色胶囊在掌心簌簌发抖。
窗外雨声渐大,混着若有若无的琴声,是《月光》的旋律,这次终于完整了,却像葬礼进行曲般令人窒息。
后半夜雨势更猛,苏婉蜷在雕花木床上,看闪电劈开夜空。
她数着墙上的雨痕,突然听见楼下传来重物拖拽声,混着铁链哗啦。
民宿后院有口枯井,传说清朝时淹死过妾侍,此刻井口盖板缝隙里渗出暗红血水,顺着青石板缝蜿蜒成蚯蚓状。
苏婉抄起台灯当武器,赤脚摸到楼梯口。
雨幕中,陆潮声正拖着个麻袋往井边挪,麻袋里传出微弱呜咽,像是活物。
他突然抬头,灰眼睛在闪电下泛着幽光:“苏小姐要听故事吗?
关于这口井,关于十二个贝壳……”话音未落,井底突然传出婴儿啼哭。
苏婉头皮炸开,却见陆潮声从麻袋里抱出只白猫,猫爪上戴着个迷你贝壳项链:“它被车撞了,后腿得接骨。”
他突然轻笑,指尖划过猫脆弱的脖颈,“就像我母亲,被钢琴线绞断喉咙时,也发出过这种声音。”
苏婉转身要逃,却踩到满地珍珠滑倒。
陆潮声欺身压上,助听器硌得她锁骨生疼:“你闻到了吧?
我身上的海腥气。
因为十年前今天,我亲手把母亲绑在船锚上,看着她沉进海底。”
他突然咬住她耳垂,舌尖卷走一滴冷汗,“就像你现在这样,逃不掉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