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牢笼
林浅樱的目光从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艰难地拔起来,越过玻璃窗上凝结的薄薄水汽,投向楼下灰扑扑的水泥地。
几只麻雀跳着,偶尔啄食着不知谁掉落的面包屑。
自由,不过是几粒面包屑的距离。
她低头,练习册上那道力学受力分析图,几个黑色箭头冷酷地交叉着,指向一个注定被束缚的质点——像极了她自己。
桌角,一张被揉皱又小心展平的省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,红得刺眼。
“浅樱!
磨蹭什么呢?
粥都要凉了!”
母亲周敏的声音穿透薄薄的房门板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利,瞬间割碎了清晨稀薄的宁静。
那声音不高,却像浸透了冰水的钢丝,勒得人脖颈发凉。
林浅樱深吸一口气,冰凉的空气带着尘埃的味道呛进肺里。
她合上练习册,指尖划过封面上烫金的“状元题库”字样,触感冰凉滑腻。
起身,推开椅子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,在过分安静的家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餐厅里,气氛凝固得像深冬的湖面。
父亲林建国坐在主位,面前摊开着今天的早报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,发出规律而沉闷的“嗒、嗒”声,如同某种倒计时。
母亲周敏正把一小碟腌萝卜丝推到他面前,动作精准得如同实验室里的操作。
她穿着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米色薄毛衣,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,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锐利的眼神。
这眼神此刻正落在林浅樱身上,带着审视的刻度。
“昨晚那张数学卷子,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三问,解题步骤太繁琐。
高考场上,时间就是分数。
我跟你爸分析过了,用三角代换结合向量坐标,至少能省下五分钟。”
周敏的声音平铺首叙,没有询问,只有结论。
她把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白粥推到林浅樱面前,碗沿结着一圈薄薄的奶皮。
林浅樱拿起勺子,舀了一勺几乎不冒热气的粥送进嘴里。
寡淡,温吞。
胃里像是塞满了沉重的铅块。
“嗯,知道了。”
她应了一声,声音闷在喉咙里。
“知道?”
周敏的筷子尖轻轻点了一下桌面,发出清脆的一声响,“光知道不行!
要刻进脑子里!
我们学校今年文科状元的经验分享会录像,晚点拷给你,你好好看看人家是怎么安排时间的!
吃饭也别闲着,想想!
物理竞赛班王老师的联系方式我给你要来了,吃完饭就打电话预约试听课。
高二分科前,理科思维不能丢,这是基础中的基础……”她的声音像一架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,每一个齿轮的咬合都指向一个不容置疑的目标:状元。
林建国从报纸后抬起眼皮,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女儿低垂的头顶和紧握着勺子的、指节有些发白的手。
“你妈说得对,浅樱。”
他放下报纸,语气是惯常的权威式平稳,“目标要明确,步骤要优化。
细节决定成败。
别像隔壁老张家的闺女,高一玩野了心,高二高三拼掉半条命也追不上。
我们林家,丢不起那个人。”
“丢不起那个人”。
这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针,精准地扎进林浅樱的耳膜。
她感到脸颊有些发烫,不是因为粥的热气,而是一种被公开处刑的羞耻和窒息。
她猛地抬头,目光撞上父亲镜片后那双深邃、冷静、看不到丝毫情绪波澜的眼睛。
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井,所有的光投进去,都悄无声息地沉没了,只留下冰冷的审视。
“我……”她想说些什么,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。
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向自己房间虚掩的门缝——书桌最底层抽屉里,藏着几页画满了奇怪服饰和人物设定的草稿纸。
那是她唯一的、隐秘的透气孔,一个被严密监控的世界里,仅存的一点关于色彩和幻想的微弱火星。
她飞快地低下头,用力搅动着碗里的粥,仿佛要将那点不甘和委屈彻底搅碎、淹没。
“我会努力的。”
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。
一顿早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母亲关于“时间管理”、“效率提升”、“竞争对手分析”的箴言中结束。
碗碟撤下,林建国拿起公文包准备出门,周敏则开始熟练地收拾厨房。
林浅樱如蒙大赦般站起身,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自己的房间。
“等等!”
周敏的声音像一道冰冷的锁链,瞬间拴住了她的脚踝。
林浅樱僵在房门口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,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。
周敏擦着手,从厨房走出来,径首走进林浅樱的房间。
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,扫过书桌、书架、床铺。
最终,那目光精准地定格在书桌最底层那个略显突兀的抽屉上。
林浅樱的心跳骤停了一瞬。
周敏没有犹豫,伸手拉开了那个抽屉。
动作干脆利落,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。
抽屉里,几本教科书下,压着几张画满了涂鸦的纸。
色彩大胆,线条飞扬,描绘着穿着奇异盔甲的少女和悬浮在星空中的城堡。
“这是什么?”
周敏的声音陡然拔高,尖利得像碎玻璃划过金属表面。
她一把抓起那几张画稿,纸张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***。
“林浅樱!
这就是你所谓的‘努力’?
这就是你偷偷摸摸藏在抽屉里的‘成果’?
画这些鬼画符有什么用?
能加分吗?
能让你考上清北吗?!”
“妈!
那是……”林浅樱冲过去,想夺回来,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哀求。
那是她仅存的一点光,一点属于她自己的、不被“状元”标签定义的光。
“是什么?!
是玩物丧志!
是浪费时间!”
周敏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,她看也不看,双手用力一扯——“嗤啦!”
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。
林浅樱的动作僵住了,伸出的手停在半空,指尖冰凉。
她眼睁睁看着那些承载着她无数个深夜幻想和片刻欢愉的线条、色彩,在母亲手中被粗暴地撕扯、分裂。
画稿碎片如同被击碎的蝴蝶翅膀,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板上,落在她脚边。
一片印着城堡尖顶的碎纸,正巧落在她白色的帆布鞋上,像一块丑陋的补丁,也像一道无声的伤口。
“看看!
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!”
周敏指着地上的碎片,胸口剧烈起伏,“心思都花在这些没用的地方!
难怪上次月考物理下滑了两名!
林浅樱,我对你太失望了!”
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被辜负的愤怒和一种高高在上的裁决。
林建国不知何时己站在了房门口,眉头紧锁,看着地上的碎片和僵立的女儿,眼神里没有惊讶,只有深沉的、不容置疑的不认同。
“浅樱,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极具压迫感,像一块巨石压在林浅樱的心口,“你妈妈是为你好。
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,容不得半点分心。
这些……”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纸,语气淡漠得像在评价一堆垃圾,“没有任何意义。
把它们清理掉,然后,专注你该做的事。”
说完,他转身离去,脚步声沉稳地消失在客厅。
周敏又狠狠瞪了女儿一眼,仿佛要将她身上所有“不务正业”的因子都烧灼殆尽,才踩着决然的步子离开。
房门被“砰”地一声带上,震得墙壁似乎都在轻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