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:南下洪流
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由远及近,K35次列车喘着白汽进站,车门尚未完全拉开,背着帆布包的打工妹、扛着蛇皮袋的民工、扁担挑着锄头的汉子便如决堤之水涌出,行李碰撞间扬起混着汗酸与尘土的雾霭,模糊了“广州欢迎您”的霓虹招牌。
那招牌的光透过尘雾,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影,像这座城市给异乡人打的第一个哑谜。
“让开让开!”
只听得一声大喊,人群像是被惊扰的蜂群一样,嗡嗡地骚动起来。
一个精瘦的青年,操着一口浓郁的湘西口音,拨开人群,急匆匆地挤了过来。
他的额角上贴着一块创可贴,可能是因为刚才的动作太猛,创可贴己经歪成了斜角,露出了下面的伤口。
那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,眼白里布满了血丝,看上去有些狰狞。
不用问,这个人就是王二毛。
三天前,他在天河工地为了争抢钢筋,和一群西川人打了起来。
结果,他被一个啤酒瓶狠狠地砸中了头部,当场就血流如注。
虽然经过了简单的包扎,但伤口显然还没有好利索。
王二毛的身后,紧跟着两个同样黝黑的同乡。
他们的腰间都鼓鼓囊囊的,似乎藏着什么东西。
仔细一看,原来是用布条缠着的钢管。
那钢管的轮廓在裤腿间若隐若现,随着他们的步伐,不时地摩擦出冷硬的声响,仿佛在警告着周围的人不要靠近。
这三个人的目光,就像饿狼一样,死死地锁定了刚从贵州车厢里挤出来的父子俩。
父亲的肩头扛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,那箱子看上去有些破旧,箱板的缝隙里,露出了“景德镇瓷砖样品”的红色标签。
不过,那标签的边角己经被磨得起毛了,显然这个箱子己经经历了不少的颠簸。
儿子则紧紧地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车票,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着车票上的“广州站”三个字,仿佛那三个字有着某种魔力。
他的瞳孔里,映着玻璃幕墙反射的强光,那光芒让他的眼睛有些刺痛,但他却没有移开视线。
在那瞳孔里,除了陌生城市带来的茫然,似乎还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。
“老乡,头回上广州?”
王二毛咧开嘴,缺了半颗的门牙漏着风,嘴角牵起的弧度像刀削般生冷,“这地界儿乱,夜里偷儿多,我带你们找个五块钱一晚的旅馆,保准没贼惦记。”
他说话时,舌尖总忍不住去舔那颗缺牙的豁口,发出“嘶嘶”的声响。
父亲下意识将木箱往身后拽,指节捏得发白,指腹上常年搬砖留下的老茧蹭得箱板沙沙响:“不麻烦了,我们……我们问下路人就晓得。”
“跟你客气呢!”
旁边的同乡突然攥住木箱带子,虎口处青紫色的瘀伤是昨天用石头砸核桃留下的疤,指甲缝里还嵌着褐色的核桃皮,“火车站方圆三里的旅馆,没我们麻阳人点头,你夜里睡觉能合上眼?
上个月有个湖北佬不信邪,早上起来裤衩都让人偷去换酒喝了!”
话音未落,另一人己将钢管抽出半截,铁锈色的管身在阳光下划过冷光,管身上还留着前天砸人时磕出的凹坑。
父亲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,像是一颗生鸡蛋被硬生生地吞进了喉咙里。
发出一阵干涩的“咯咯”声。
似乎想要说些什么,但最终只是沉默地看着儿子。
儿子突然紧紧地攥起了拳头来,指骨因过度用力而发出“咔咔”的轻响。
他双眼瞪得***,死死地盯着父亲,眼神充满了愤怒和不甘。
就在他即将爆发的瞬间,父亲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如铁钳一般死死地按下了他的拳头。
在这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地方,反抗只会招来更凶狠的拳脚。
儿子深知这一点,他曾经亲眼目睹过工地上那些不服管教的民工,被工头打得趴在搅拌机旁,像狗一样喝着泥浆。
那种惨状,让他不寒而栗。
最终,父亲缓缓地松开了手,从口袋里摸出两张揉得皱巴巴的十元钞票。
这两张钞票己经被汗水浸湿,上面还残留着老家田埂的泥腥味。
父亲颤抖着将它们递到儿子面前,儿子犹豫了一下,还是伸手接了过来。
纸币在儿子的手中微微颤抖着。
儿子默默地看着手中的钱,心中五味杂陈。
这时,一阵跑调的《纤夫的爱》突然在耳边响起。
原来是父亲和另外两个人吹起了口哨,那走调的旋律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刺耳。
三人吹着口哨,大摇大摆地离开了,只留下儿子一个人站在原地,手里紧握着那两张十元钞票。
儿子缓缓转过身,目光落在了那个木箱上。
木箱的侧面,多了一道深深的钢管凹痕,边缘翻着毛刺,就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。
这道伤痕在“景德镇瓷砖”的红标签旁边,显得格外刺眼。
在那个充满变革与机遇的九十年代,广州宛如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,炽热而耀眼。
它以惊人的速度融化了内陆的贫穷与禁锢,同时也让泥沙随着洪流一同滚滚而下。
麻阳帮的成员们,大多来自湘西那片贫困的山沟。
他们最初跟随包工头,在珠江新城的工地上扛着沉重的水泥袋,日复一日,肩膀被磨出了血泡,但所得的报酬却连一顿饱饭都难以换来。
然而,在生活的重压下,他们逐渐发现了一条“生财之道”——用钢管去敲老乡的竹杠。
只需三个人往路口一站,眼神一横,那些外地来的包工头儿便会乖乖地递上所谓的“过路费”。
如今,麻阳帮己经在火车站和建材市场站稳了脚跟,他们以暴力手段圈定了自己的“地盘”。
就连工地上的钢筋水泥,也都必须按照他们定下的规矩“上供”。
就在前几天,有一支新来的安徽施工队因为没有缴纳“保护费”,夜里他们的搅拌机就被人灌入了沙子,导致机器无法正常运转。
第二天,施工队的队长不得不揣着两条烟上门,这才换来了机器重新转动时发出的轰鸣声。
广场上的人潮依旧汹涌,有人举着招工牌大喊,有人蹲在地上啃干馒头,有人对着高楼大厦发呆。
王二毛三人混在人群里,像三条滑不溜手的鱼,寻找着下一个猎物。
阳光穿过铁皮顶棚的缝隙,在他们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,腰间的钢管随着步伐晃动,偶尔擦过水泥地,发出细碎而危险的声响,如同这座城市繁华表象下,那些悄然滋生的暗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