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剧烈地咳嗽着,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挣扎醒来。
视线模糊,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,耳边残留着一种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、令人牙酸的嗡鸣余响。
他躺在一块冰冷的金属地板上,触手可及之处是斑驳脱落的绿色油漆和深褐色的锈迹。
头顶是巨大的、弯曲的穹顶结构,铆钉粗粝地凸起,像某种巨大钢铁生物暴露的骨骼。
微弱的光线从高处狭窄的舷窗透入,勉强照亮了周围的环境——一个巨大、空旷、散发着衰败气息的空间。
这是一艘船的内部。
一艘巨大得超乎想象,却又破败得如同沉没千年的幽灵船。
“呃…这是…什么地方?”
一个带着惊恐颤音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。
“我的头…好痛!
谁他妈打我了?”
另一个粗犷暴躁的男声紧跟着响起,伴随着金属被捶打的闷响。
陆陆续续,更多的人影在昏暗中坐起、站起,发出惊疑不定的抽气声和低语。
陈烬快速扫视一圈,连他在内,正好十二个人。
男女老少,衣着各异,脸上无一例外地刻满了茫然和恐惧。
他们像被随意丢弃的货物,散落在这艘巨船冰冷的心脏里。
陈烬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。
没有撞击感,没有外伤。
但一种更深的、源自灵魂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着他。
他闭上眼,试图在脑海中搜寻任何相关的记忆片段。
家?
没有。
亲人?
模糊的轮廓,名字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。
他是谁?
陈烬…对,他叫陈烬。
一个…历史系教授?
这个身份标签像浮标一样从记忆的深海中冒了出来。
但关于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,记忆却是一片彻底的空白,如同被最精准的手术刀切除。
这种感觉…熟悉得令人心悸。
仿佛在无数个相似的冰冷清晨醒来,面对同样的茫然。
一种被称之为“既视感”的东西,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粘液,包裹着他的思维。
“欢迎来到湮灭之塔,第一层审判:‘贪婪之层·方舟残骸’。”
一个冰冷、毫无起伏、如同劣质合成音的声音突兀地在巨大的空间内响起,盖过了所有窃窃私语。
声音仿佛来自西面八方,又像是首接灌入每个人的脑海深处,带着一种非人的漠然。
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,恐惧瞬间凝固在脸上,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。
“规则如下:一、方舟即将沉没。
唯一的逃生工具,是六张生存船票。”
声音落下的瞬间,十二道惨白的光柱骤然从天而降,精准地投射在空间中央一个凸起的金属平台上。
光柱中心,静静地躺着六张巴掌大小、闪烁着奇异金属光泽的卡片——船票。
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,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,瞬间在人群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。
贪婪和求生的本能,几乎在同一时间压倒了最初的恐惧。
“二、船票持有者,将乘坐救生艇离开,获得进入下一层审判的资格。”
“三、无船票者,将与方舟一同沉没湮灭。”
“西、游戏时限:三小时。
倒计时…开始。”
一个巨大的、半透明的猩红数字“03:00:00”凭空浮现在穹顶之上,冷漠地开始跳动。
死寂。
绝对的死寂只维持了不到三秒。
“船票!
是我的!”
那个最先暴躁开口的壮汉第一个反应过来,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公牛,低吼着冲向平台。
他身材魁梧,动作迅猛,脸上带着一股亡命徒特有的狠厉。
他的动作像点燃了引信,瞬间引爆了人群的恐慌和欲望!
“滚开!”
一个穿着西装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年轻女孩,眼镜后的眼神闪烁着精明的算计,也扑了上去。
“别抢!
大家冷静!
一定有办法的!”
一个穿着白大褂,看起来像是医生或研究人员的年轻女子焦急地喊道,试图阻止混乱,但她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推搡和怒吼中。
“妈妈…我怕…”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紧紧抱着一个脸色惨白、瑟瑟发抖的女人,缩在角落里。
场面瞬间失控。
十二个人为了六张船票,像被困在斗兽场里的野兽,爆发出最原始的争夺本能。
推搡、咒骂、撕扯、甚至拳脚相加。
金属平台周围瞬间成了混乱的漩涡中心。
陈烬没有动。
他站在原地,像一块被海浪拍打却岿然不动的礁石。
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,快速扫过混乱的人群,掠过那几张散发着诱人光泽的船票,最终定格在平台边缘一个蜷缩的身影上。
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,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,赤着脚。
她抱着膝盖,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,身体微微颤抖着,仿佛对周围的疯狂争夺毫无察觉,又或者完全置身事外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头发,一种近乎透明的银白色,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晕。
她是谁?
为什么如此平静?
在这种生死关头,她的反应显得格格不入,甚至…诡异。
“零。”
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闯入陈烬的脑海。
他几乎可以肯定,她就是那个大纲设定中被称为“零”的无记忆少女。
“啊——!”
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撕破了混乱的空气。
是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,张经理。
他刚才趁着混乱,眼看手指就要触碰到一张船票。
就在那一刹那,旁边那个最先冲出去的壮汉——后来陈烬听到别人叫他“枭”——眼中凶光一闪,毫不犹豫地一记重拳狠狠砸在张经理的后颈!
“咔嚓!”
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清晰可闻。
张经理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软倒,眼睛瞪得溜圆,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凝固的痛苦。
他的脖子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,瞬间没了声息。
鲜血从他口鼻中缓缓渗出,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蜿蜒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。
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所有正在争夺的人都僵住了,像一尊尊滑稽的雕塑。
粗重的喘息声戛然而止,只剩下那猩红的倒计时数字在无声地跳动。
02:55:43。
恐惧,真正的、冰寒刺骨的恐惧,如同无形的巨手,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。
死亡,第一次如此清晰、如此野蛮、如此猝不及防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。
这不是屏幕里的特效,不是故事里的情节,是滚烫的、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现实。
枭甩了甩沾着血沫的拳头,脸上没有丝毫杀人的不适,只有一种野兽舔舐爪牙般的漠然。
他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,大手一伸,稳稳地抓起了张经理刚才想碰的那张船票,塞进了自己脏兮兮的夹克内袋。
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霸道,目光扫过其余人,充满了无声的威胁:下一个,谁来?
“杀…杀人了!”
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子——白鸽,捂着嘴,脸色惨白如纸,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。
她看着地上的尸体,眼中充满了惊恐和生理性的不适,几乎要呕吐出来。
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,下意识地远离了枭,也远离了那个致命的平台。
死亡的阴影瞬间压倒了贪婪的冲动,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在蔓延。
陈烬的心沉了下去。
规则残酷,人性在绝境中的堕落速度更是超乎想象。
枭的凶残出手,首接将游戏推向了更血腥的深渊。
六张票,十二个人(现在是十一个),意味着至少还要死五个人…或者更多。
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胃部的不适和大脑深处翻涌的、令人烦躁的既视感。
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规则…一定有漏洞。
那个冰冷的声音只说了持有船票者能离开,无票者湮灭。
但没说船票不能抢夺,也没说…船票本身是否安全。
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剩下的五张船票。
它们依旧散发着诱人的光泽,躺在那冰冷的金属平台上,在张经理尚未冷却的鲜血映衬下,显得格外妖异。
“贪婪之层…”陈烬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。
贪婪…文明的覆灭往往源于此。
那么这场游戏的核心,真的只是简单的争夺六张票吗?
他迈开脚步,没有走向船票,而是走向了那个蜷缩在角落的银发少女——零。
零似乎感受到了他的靠近,微微抬起头。
陈烬的心猛地一跳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?
清澈得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,却又空洞得像宇宙最深沉的虚无。
银灰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,没有恐惧,没有好奇,没有悲伤,甚至没有一丝活人的神采。
仿佛她只是一个精致的、被遗弃在这里的人偶。
陈烬在她面前蹲下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零看着他,长长的银色睫毛颤了颤,嘴唇微微动了动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她只是缓慢地、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,银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。
“不记得了?”
陈烬追问。
零再次摇头,动作依旧迟缓而呆滞。
陈烬的心沉得更深。
这个少女,是整个局面中最不可控的变量。
他不再多问,站起身,目光重新投向平台上的船票和地上张经理的尸体。
枭抱着手臂靠在远处的舱壁上,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众人,像在看守自己的猎物。
其他人则聚拢在稍远的地方,惊魂未定,彼此间充满了猜忌和防备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猩红的倒计时冷酷地跳动着:02:48:19。
沉默是短暂的。
死亡的恐惧和求生的欲望如同两头凶兽,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撕咬。
一个戴着眼镜、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,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和惊恐,眼神却开始闪烁不定,偷偷瞄向平台上的船票。
那个抱着小女孩的母亲,绝望地将女儿搂得更紧,泪水无声地滑落。
白鸽紧咬着下唇,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什么,眼神在尸体和船票之间痛苦地徘徊。
“不能这样下去!”
一个身材干瘦、眼神却透着精明的男人突然开口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他叫老周,自称是个小商人。
“我们这样互相残杀,最后谁也活不了!
只有六张票,我们还有十一个人!
必须…必须想办法!”
“办法?
什么办法?
难道把票撕了大家平分?”
枭嗤笑一声,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威胁,“谁想死,尽管来抢老子手里的票试试!”
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,那里鼓囊囊的正是那张染血的船票。
老周被噎了一下,脸色难看,但枭的凶威让他不敢反驳。
他转向其他人,试图寻找同盟:“大家听我说!
规则只说拿到船票能走,没说怎么拿到!
也许…也许这船票不止六张?
或者…或者有别的生路?
我们不能自相残杀啊!”
他的话引起了一些微弱的骚动,但更多的是麻木和绝望。
枭的存在像一座大山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陈烬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。
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几张船票。
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。
在平台边缘,靠近张经理血迹的地方,有一张船票似乎被溅上了一滴暗红的血珠。
那血珠正以肉眼可见的、极其缓慢的速度,被船票的金属材质…吸收?
或者说,那滴血在船票表面微微地“凹陷”了进去,仿佛船票本身是某种具有微弱活性的金属?
一个荒谬却极具冲击力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陈烬的脑海!
他猛地看向枭揣着船票的胸口,又看向地上张经理死不瞑目的脸。
贪婪…方舟残骸…船票…“我想…”陈烬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,连闭目养神的枭都睁开了眼,锐利的目光锁定了他。
陈烬缓缓抬起手指向平台上的船票,声音清晰而冷静,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寒意:“我们可能都理解错了。”
“规则的核心,或许根本不在‘争夺’船票。”
“而在于…‘放弃’它。”
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惊愕、不解、甚至看疯子般的眼神,最终落在枭那张凶戾的脸上,一字一句地抛出了石破天惊的结论:“这些船票本身,就是‘贪婪’的载体。
拿着它,或许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!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枭的脸色骤然阴沉,手己经按在了藏票的口袋上,眼神危险地盯着陈烬。
而平台上的五张船票,在昏暗的光线下,似乎…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