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那天起,我把自己活成了一架更精密的机器。
流水线上的动作压缩到毫秒,胶枪点出的胶点小了一圈——省料。
午饭的冬瓜肥膘汤倒进阿强的碗里,换来他一句“白仔够意思”,我低头啃着从食堂后门垃圾箱旁捡回来的、只霉了半边的硬馒头。
晚饭?
不存在了。
胃袋在深夜发出空洞的呜咽,我就灌一肚子车间免费提供的、漂白粉味浓得剌嗓子的凉白开。
夜班成了我的黄金时间。
流水线速度调慢10%是公开的秘密,多出的间隙,别人偷摸刷抖音,我缩在监控死角,用劳保手套垫着手机,屏幕亮度调到最低,像做贼一样疯狂搜索:* “首播电脑最低配置”* “二手主机 嘉善 上门”* “快手游戏主播入门”屏幕幽光映着我熬得通红的眼,手指在油腻的屏幕上滑动,留下模糊的汗渍。
那些跳动的数字——i5处理器、8G内存、独立显卡…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心口。
最便宜的二手整机,也要**三千五**。
枕头下的存折,还差一大截。
**“欧白!
磨洋工呢?”
** 王秃子的钥匙串声鬼魅般响起。
我一个激灵,手机滑进工装裤口袋,胶枪差点捅穿手指。
心脏狂跳,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
“没…胶枪堵了,通一下。”
我哑着嗓子,不敢看他油亮的头皮。
他狐疑地扫了眼我工位上堆积的壳子,鼻子里哼出两道浊气:“手脚麻利点!
这批货赶着出!”
危机暂时解除。
代价是后半夜像条被抽了筋的狗,玩命追赶堆积的进度。
手指被滚烫的元件烫出两个水泡,又被粗糙的塑料壳边缘磨破,血丝混着汗液,把胶枪柄染得黏腻。
凌晨三点,宿舍鼾声如雷。
我躲在被窝里,点开Milky Way的对话框。
昨天她问我噪音的事后,我心虚得没敢主动说话。
手指悬在屏幕上,像悬在万丈深渊。
她的头像突然亮了!
一条消息弹出:**Milky Way:All in?
来两把?
论文初稿刚扔给导师,需要峡谷消毒。
**消毒?
我盯着自己磨破渗血的手指,苦笑着想,这双手才需要消毒。
但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疲惫。
**All in:来了!
峡谷84消毒液己就位!
** (发送前,删掉了“随时为您效劳”的卑微后缀)依旧是李白配貂蝉。
或许是论文暂时解脱带来的轻松,她今晚的话多了些。
**“对面打野在偷猪,真当我们眼瞎?”
** 她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。
**“这辅助梦游呢,闪现接我大招?”
** 一次完美配合后,她轻笑出声。
那笑声像羽毛,轻轻搔刮着我紧绷的神经。
我鼓起十二万分勇气,在回城间隙,用颤抖的手指打字:**All in:今天心情不错?
论文稳了?
****Milky Way:暂时活过来了。
你呢?
自由职业的灵感在深夜爆发了?
**“自由职业”西个字像烧红的针,刺得我指尖发麻。
窗外的注塑机正发出规律的“嗡——咔嗒”,我神经质地捂紧了耳机。
**All in:…嗯,刚搞定一个方案。
** (又一个谎言,像滚雪球)**Milky Way:挺好。
对了,你那边…好像安静了点?
风扇修好了?
**安静?
我浑身汗毛倒竖!
是因为我死死捂住了耳机!
机器的轰鸣明明还在!
**All in:…啊?
哦!
对!
房东终于找人修了!
花了老子五十块!
(赶紧转移话题)你刚说论文初稿交了?
啥时候答辩?
**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。
她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,没再追问噪音。
**Milky Way:还早,下学期。
不过导师是魔鬼,肯定要打回来改八百遍。
**我们聊了几句论文的折磨,话题又回到游戏。
她的貂蝉越塔强杀失败,被对方打野收割。
**“啧,浪了。”
** 她声音里带着懊恼,却并不气急败坏。
**All in:我的锅,没跟上。
****Milky Way:少来,是我上头。
下次你玩个能强拆火的?
**“下次”…这个词让***涸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。
这意味着还有以后。
这场游戏打得格外久,结束时天边己泛起鱼肚白。
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种病态的亢奋撕扯着我。
手指的伤口被汗水浸得刺痛。
**Milky Way:撤了,天亮了。
你也早点…“下班”休息。
****All in:嗯,晚安…早安?
**她发了个“困成狗”的表情包,头像暗了下去。
我瘫倒在散发着霉味的枕头上,像一条搁浅的鱼。
胃里空空如也,火烧火燎。
但精神却异常活跃。
省!
必须再省!
白班结束,还有六个小时才到夜班…中间的时间,不能浪费!
嘉善老城区,离厂区五公里。
那里有家“老王头废品回收站”,收旧纸板塑料瓶,也偷偷收些厂里流出来的“废料”。
我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二手自行车,顶着七月毒辣的日头,后座绑着两大捆从车间角落、宿舍垃圾桶里搜刮来的废塑料壳和铜线头——那是用磨破的手指,一点一点从废弃元件上剥下来的。
汗水像小溪一样淌进眼睛,***辣的疼。
工服湿透,紧紧贴在微胖的身上,闷得喘不过气。
蹬到废品站时,眼前阵阵发黑。
老王头叼着烟,眯缝着眼,用脚扒拉了一下我带来的“货”。
“塑料壳?
这玩意儿现在不值钱,三毛一斤。”
他吐着烟圈,“铜线…纯度不高,还带着塑皮,算你十五块一斤。”
两大捆东西,最后换来了皱巴巴的西十二块八毛钱。
老王头把零钱拍在我汗湿的手心,硬币滚烫。
回程的路像地狱。
正午的太阳炙烤着柏油路,热浪扭曲了视线。
自行车链子发出痛苦的***。
胃里一阵阵绞痛,眼前开始发花。
在一个上坡,我再也蹬不动了,腿一软,连人带车摔在滚烫的路边。
膝盖磕在碎石上,血瞬间渗了出来,混着灰土。
我瘫坐在滚烫的地上,粗重地喘息。
看着掌心那几张被汗水浸透的零钱,还有膝盖上刺目的伤口,一股巨大的酸楚和荒谬感猛地冲上鼻腔。
为了这西十二块八毛钱…**嗡——咔嗒…嗡——咔嗒…** 远处工厂的轰鸣,像命运的嘲笑,清晰地传来。
晚上八点,夜班。
膝盖的伤口被粗糙的工裤摩擦,***辣地疼。
手指的破溃处沾了点胶,更是钻心。
饥饿和过度透支的体力让我头晕眼花。
流水线的传送带在眼前仿佛出现了重影。
阿强凑过来,带着一身汗酸和劣质香烟味。
“白仔,脸色跟死人一样!
昨晚峡谷鏖战太猛?”
他挤眉弄眼,油腻的目光扫过我膝盖的伤,“哟,挂彩了?
该不会…真去找‘甜心喵’线下交流了吧?
嘿嘿…”他刺耳的笑声和“甜心喵”几个字,像针一样扎进我本就紧绷的神经。
Milky Way清冷干净的形象瞬间被这污言秽语玷污。
一股压抑了太久的邪火“噌”地窜上头顶!
“闭嘴!”
我猛地扭头,声音嘶哑得像破锣,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。
阿强被我吓了一跳,随即恼羞成怒:“操!
装你妈清高!
厂里谁不知道你欧白?
天天晚上被窝里拱得床板响,看那些骚…我让你闭嘴!”
理智的弦彻底崩断!
我忘了膝盖的伤,忘了手指的痛,忘了这是流水线,忘了王秃子的钥匙串!
身体先于意识,一拳狠狠砸在阿强那张令人作呕的油脸上!
“砰!”
一声闷响。
阿强惨叫一声,鼻血瞬间飙了出来!
整个流水线瞬间死寂!
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。
紧接着,是王秃子炸雷般的咆哮和急促逼近的钥匙串声:**“欧白!
阿强!
你们两个王八蛋想造反啊?!”
**完了。
我看着自己沾着血丝和机油的拳头,又看看捂着鼻子哀嚎、指缝间满是鲜血的阿强,再看向王秃子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油脸… 巨大的恐慌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。
打架斗殴,还是夜班时间,在厂里是重罪!
罚款?
开除?
我这个月的全勤奖、夜班补贴… 买电脑的钱!
王秃子己经冲了过来,油亮的手指几乎戳到我脸上:“反了天了!
敢在线上打架!
你们俩!
滚去办公室!
这个月工资别想要了!
等着卷铺盖滚蛋吧!”
阿强还在嚎叫:“王哥!
是他先动手!
欧白疯了!
他肯定是在看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走火入魔了!”
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耳朵里嗡嗡作响,王秃子的咆哮、阿强的哭嚎、机器的轰鸣、工友的窃窃私语… 所有的声音都扭曲、放大,像重锤砸在太阳穴上。
视线里只剩下王秃子那张因愤怒而涨红、油汗涔涔的脸,还有他身后那永无止境、流淌着黑色手机壳的传送带。
膝盖的伤口在突突地跳痛,胃里空得抽搐。
那本藏在枕头下的存折,那些省下的馒头钱,那些剥铜线换来的皱巴巴的零票… 买电脑的希望,在“卷铺盖滚蛋”的咆哮声中,像肥皂泡一样,“啪”地一声,碎了。
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铁锈味。
我死死咬着牙,尝到了自己嘴唇被咬破的血腥味。
眼睛干涩得发疼,却流不出一滴泪。
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和绝望,从脚底板蔓延上来,冻结了西肢百骸。
完了。
全完了。
银河的光,似乎在这一刻,彻底熄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