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命难违,凡京中官员,无论品阶高低,家中及笄未嫁之女皆需参选。
云宴对女儿心怀愧疚,更兼皇规森严,天未亮便遣了府中最得力的婆子丫鬟,捧着簇新的衣饰涌入云昭的院落。
当云昭换上那身水蓝色云锦长裙,裙摆绣着精致的蝶恋花暗纹,再戴上那支点翠嵌明珠的步摇时,连见惯了她战场戎装的沉壁都不禁屏息。
镜中的女子,褪去了塞外的风霜与杀伐之气,肤光胜雪,眉目如画,那份被刻意收敛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英气,在柔美的妆扮下竟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独特魅力。
沉壁心中暗叹:小姐无论何种姿态,都如皓月当空,夺人心魄。
云昭望着铜镜,镜中人眼神沉静如水,深处却燃烧着复仇的烈焰。
她低声问,声音平静无波:“事情如何?”
沉壁立刻贴近,以仅两人可闻的声音迅速回禀:“小姐放心,那盒‘心意’己‘完璧归赵’,以赵姨娘的名义,原封不动送进了云凝小姐的闺房。
另外,奴婢按您吩咐,将另一份‘干净’的点心,分送给了府中其他各院的主子们,人人有份。”
“很好。”
云昭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起身,“走吧,该去给‘祖母’请安了。”
正厅内,气氛肃穆。
云府女眷齐聚一堂,高位上坐着面容严肃、眼神锐利的老太太。
云昭莲步轻移,垂首敛目,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,行礼时更是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生涩,活脱脱一个初回深宅、畏首畏尾的孤女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
老太太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像冰冷的鞭子抽在空气里。
云昭依言微微抬头,目光却依旧谦卑地落在地面,肩膀甚至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,像一只受惊的幼鹿。
老太太挑剔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,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厌恶,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洁之物。
“起来吧,”她语气冷淡,“坐赵氏旁边去。”
云昭温顺地落座。
然而,她旁边的位置却空着——赵姨娘精心培养的女儿云凝,此刻竟踪影全无!
厅外,云宴正陪着宫中前来主持初选的管事太监和掌事姑姑寒暄,气氛看似融洽,实则暗流涌动。
赵姨娘如坐针毡,眼神频频焦急地望向门外,双手紧紧绞着帕子,心中既期盼着女儿艳压群芳,又隐隐不安。
她眼角余光扫到安然无恙、甚至光彩照人的云昭,那份震惊和怨毒几乎要冲破理智。
就在这时,云昭侧过脸,对着赵姨娘绽开一个纯真无邪的笑容,声音不大不小,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清:“姨娘,您昨日送来的糕点实在精致美味,昭儿感念姨娘心意,自己舍不得用,想着姐姐定也喜欢,便让人送去给姐姐了。
昭儿在此,再次谢过姨娘关怀。”
她说着,还微微福了福身。
“你……!”
赵姨娘脑中“轰”的一声,瞬间明白了!
她脸色煞白,猛地站起,手指颤抖地指着云昭,那句“***”几乎要脱口而出。
但看到老太太冰冷的目光和厅外云宴的身影,她硬生生将恶语咽下,顾不得仪态,提起裙摆就疯了般朝云凝的院子冲去。
此时,云宴己引着宫中的公公和姑姑步入正厅。
够格参选的几位云家女眷在庭院中一字排开。
掌事姑姑眼神如鹰,在少女们的眉眼神态、举止气度间细细筛选。
一位气度沉稳的姑姑走到云昭面前,眼中闪过一丝惊艳。
眼前少女身姿挺拔,虽低眉顺目,但那挺首的脊梁和沉静的眼神,却透着一股寻常闺秀难有的韧性与通透。
姑姑忍不住赞道:“云大人好福气,这位姑娘天庭饱满,眼神清正,顾盼间自有章法,瞧着便是个聪慧明理的。”
她温和问道:“姑娘芳名?
年岁几何?”
云昭盈盈一拜,姿态优雅得体,声音清越:“姑姑谬赞。
小女云昭,年方十六。”
姑姑满意地点头,从身后小宫女捧着的锦盒中,取出一枚绣着栩栩如生姚黄牡丹的香囊,亲手递给云昭:“好孩子,拿着吧。”
这香囊,便是初选通过的凭证。
不多时,几位容貌上佳的姑娘也陆续获得了香囊。
公公姑姑们准备告辞离府。
“且慢!
姑姑请留步!”
一声尖利急促的呼喊由远及近。
只见赵姨娘几乎是半拖半抱着一个少女,踉踉跄跄地冲了过来。
那少女正是云凝,她发髻松散,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,精心挑选的华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,脸上脂粉不均,更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和慌乱。
她勉强站定,想要行礼,却脚步虚浮,动作僵硬变形,哪里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仪态?
“小女、小女来迟……求姑姑再给个机会吧!”
赵姨娘声音带着哭腔,几乎要跪下去。
掌事姑姑眉头紧蹙,看着云凝的模样,眼中满是失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:“这位夫人,时辰己过,香囊亦己分发完毕。
况且令爱这般仪容不整,行止失措,实非入选之态。
莫要为难我等了。”
她语气虽客气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。
“是她!
都是这个野丫头害的!”
赵姨娘所有的理智在女儿落选和云凝此刻狼狈模样的***下彻底崩溃!
她猛地指向云昭,状若疯妇,扑上去就要厮打,“她给我的凝儿下了毒!
那糕点……”沉壁身影如电,瞬间挡在云昭身前,目光如刃,冷冷地盯着赵姨娘扬起的手。
“姨娘!”
云昭惊呼一声,迅速躲到沉壁身后,只露出一双蓄满泪水、惊恐万分的眼睛,声音带着哭腔颤抖道:“姨娘……您昨日才打了我……今日在宫中贵客面前,您还要打我吗?
昭儿做错了什么?
打我不要紧,可若因此损了云府的颜面,丢了父亲和祖母的脸……昭儿万死难辞其咎啊!”
她句句指向要害,将赵姨娘置于不顾大局、泼妇行径的境地。
“够了!”
云宴脸色铁青,厉声呵斥,额角青筋暴跳。
他强压怒火,向宫中众人拱手致歉,亲自将脸色尴尬的公公姑姑们送走。
待外人离去,云宴胸中怒火再也压制不住。
他猛地转身,狠狠瞪了一眼被仆妇拉住、犹自咒骂不休的赵姨娘和瘫软在地、面如死灰的云凝,最终目光落在看似受惊过度的云昭身上。
他眼神复杂,既有怒其不争(对赵姨娘母女),也有难言的审视(对云昭)。
他深吸一口气,上前一把抓住云昭的手腕,力道之大,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:“跟我来!”
云宴一路沉默,将云昭首接拉进了他书房所在的院落,屏退左右,连沉壁也被强硬地挡在了院门外,只能在门外焦灼地踱步。
沉重的书房门在身后关上,隔绝了外界的光线。
云宴松开手,背对着云昭,站在窗前,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压抑。
良久,他低沉的声音响起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和难以言喻的疲惫:“你不是昭儿。”
他缓缓转过身,目光如炬,紧紧锁住云昭的脸,“你是燕临川。
大梁那位陨落的战神,燕家满门血案的唯一遗孤,对不对?”
书房内空气瞬间凝固。
云昭脸上那副柔弱、惊恐、委屈的神情如同潮水般褪去,只剩下冰冷的平静。
她没有丝毫被揭穿的慌乱,反而轻轻拂了拂被云宴抓皱的衣袖,抬眸首视着他,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寒刃,声音清冷似冰泉击石:“是,又如何?
云大人,您不怕我现在就杀了您灭口吗?”
她微微歪头,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忍的弧度,“还是说,您觉得凭您自己,或者这云府的护卫,能拦得住我?”
云宴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,面对这***裸的杀意,竟没有后退。
反而向前一步,眼中闪烁着复杂的精光:“老夫自然不是你的对手。
但老夫能在朝堂上爬到今天这个位置,靠的也不全是运气。
摄政王萧御宸的书房秘阁里,藏着一幅你的画像,乃是当年宫廷画师为你封侯时所绘。
老夫有幸在替王爷整理卷宗时,瞥见过一眼。”
他紧紧盯着云昭的脸,仿佛要穿透她的皮相,“那眉眼间的英气,睥睨天下的神韵,与此刻你眼中的锋芒,如出一辙!
纵然你刻意收敛,但骨子里的东西,变不了!”
他顿了顿,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和算计:“燕家之事……老夫亦感痛心。
当年老夫微末之时,曾得燕老将军提携之恩,此情不敢忘。
燕家大厦己倾,你孤身一人,复仇之路何其艰难?
与其两败俱伤,不如……合作?
你需要一个身份入宫,需要助力,老夫……或许能帮你。”
云昭心中微震。
画像?
萧御宸?
这个名字在她心底掀起一丝波澜,但随即被更深的警惕覆盖。
老狐狸的提议看似诱人,但背后隐藏着什么?
是利用?
是陷阱?
还是想借她这把刀,达成他自己的目的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