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掖庭密语
她攥着木箱的手沁出薄汗,箱底父亲的***隔着粗布硌得掌心生疼——太医院那本被篡改的医案像根刺,扎得她后颈发紧。
转过最后一道月洞门时,墙角突然晃出一盏灯笼。
昏黄的光映着斑驳的墙皮,像滴凝固的血。
顾昭宁猛地顿住脚步,后背抵上冰凉的宫墙,木箱在臂弯里发出闷响。
“顾姑娘别怕。”
灯笼被举高些,露出个十五六岁的小太监,尖细的嗓音带着颤音,“是...是王总管身边的小安子。”
顾昭宁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她记得这小太监,前日在御药房见过,给王总管捧茶时手忙脚乱打翻了茶盏,被王总管拧着耳朵骂“没脑子”。
此刻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,灯笼穗子在风里乱晃,投下蛛网般的影子。
“什么事?”
她压着嗓子问,目光扫过小太监攥在袖中的手——那里鼓着团纸角。
小安子左右张望两下,迅速塞过一张纸条。
纸角粗糙,像是在匆忙中随意撕下的一样。
借着灯笼光,她瞥见上面歪歪扭扭几个字:“勿再翻查旧案,否则祸及自身。”
墨迹未干,字的周边都沾染了墨,像是刚写完就被揉着塞了过来。
“谁让你送的?”
她捏着纸条的手骤然收紧,指甲几乎将纸戳穿,并顺手扣住了小太监的手腕。
小太监手腕生疼,另一只手拿着的灯笼差点摔在地上:“是...是上面的意思。”
他声音发颤,“小的真不知道具体是谁,只说要是顾姑娘再碰医案...碰医案...”他突然噤声,眼神慌乱地往宫道深处瞟。
顾昭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远处廊角似有黑影一闪。
她立刻松开小太监的手腕,将纸条团成一团塞进袖中:“知道了,你走吧。”
小太监像被烫到似的后退两步,灯笼撞在墙上,火星子噼啪溅落。
他连滚带爬跑远时,顾昭宁听见他小声抽噎——也不知是吓的,还是怕的。
夜风卷起地上的霜屑,扑在她脸上。
顾昭宁望着小太监消失的方向,袖中纸条的褶皱像一块凸起棱角的碎瓷片戳得得手腕生疼。
这不是警告,是威胁。
她早该想到,动了太医院的医案,就像捅了马蜂窝。
可父亲的***还在箱底,先皇暴毙的真相还未找到任何线索,让她如何能停?
第二日卯时,顾昭宁被张院正叫住:“德妃娘娘昨儿夜里咳得厉害,你去冷宫取些陈艾煎药。”
他说这话时眼皮都没抬,指尖敲着案几,“冷宫荒废多年,你自个儿当心。”
冷宫的朱漆门半掩着,墙皮剥落处露出青灰色的砖,荒草齐膝,踩上去沙沙作响。
顾昭宁抱着药罐往里走,鼻尖突然钻进一缕若有若无的苦香——不是陈艾,是紫花地丁。
她顺着气味寻到墙角,半枯的植株上,几片叶子边缘泛着诡异的紫。
“这是...”她蹲下身,指尖轻轻拂过叶片。
干涸的药渍呈暗褐色,黏在叶背。
凑近些细嗅,乌头那股辛辣的苦突然窜进鼻腔——和三年前,她在父亲书房闻到的毒汤气味一模一样!
顾昭宁的呼吸骤然急促。
她迅速撕下一片叶子,刚要往袖中藏,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她猛地转身,只见两个粗使宫女提着水桶站在门口,其中一个撇了撇嘴:“哟,罪臣之女还挺会找地方躲懒?”
“这就走。”
顾昭宁攥紧袖中的叶片,药罐在手里晃得哐当响。
她经过那两个宫女时,听见其中一个小声说:“德妃娘娘午间要见她,也不知是福是祸。”
午间的日头明晃晃的。
顾昭宁站在德妃寝殿外,望着门楣上“承禧宫”三个鎏金大字,袖中那片紫花地丁被攥得发皱。
风从檐角吹过,铜铃叮咚作响,像极了昨日小太监手里摇晃的灯笼声。
她深吸一口气,整理了下洗得发白的医女服,抬脚跨过门槛——门内的檀香混着若有若无的药气,在鼻尖打了个转,不知是福,还是劫。
顾昭宁迈入承禧宫时深吸一口气,檀香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撞进鼻腔。
她垂眸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青布裙角,耳尖却绷成了弦——屏风后那道阴鸷的视线,比腊月的风更冷。
“顾姑娘。”
德妃的声音像浸在蜜里的尖刀,甜得发腻却又让人感到死亡的压迫,“本宫前日听张院正说,你替惠贵人诊了胎气,方子开得稳妥?”
顾昭宁跪下行礼,额头几乎要触到金砖:“娘娘谬赞,不过是按《千金方》里的胎养篇调了几味温和药材。”
她余光瞥见案几上的鎏金香炉,青烟里浮着几片晒干的紫菀叶——德妃咳疾未愈,却偏在此时召见,绝不是为了夸她医术。
“那太医院的医案,你也看得稳妥?”
德妃轻笑一声,护甲划过案几的声音刺得人耳膜发疼。
顾昭宁心头一紧,指尖无意识抠住掌心——昨日小太监的纸条才在炭盆里烧了,可德妃的话分明在说,她查医案的事早被盯上了。
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擦声,赵嬷嬷的影子在纱幕上投出夜叉般的轮廓:“听说顾姑娘昨日在御药房翻了三朝的旧档?”
她嗓音像打完鸣的公鸡,有气无力却又让人感到深入骨髓,“太医院的东西,是你这罪臣之女能碰的?”
顾昭宁喉间泛起腥甜。
她想起父亲被押走那日,嫡母将她推进柴房时说的“贱蹄子也配姓顾”,想起洗衣局里嬷嬷拿棒槌砸她手背的“认清自己的命”,此刻倒真有了几分慌意。
她抬头时眼眶泛红,声音发颤:“奴婢哪敢?
张院正让奴婢整理新到的药材名录,奴婢记错了位置,误翻了旧档......“她攥着裙角的手微微发抖,”赵嬷嬷要是不信,现在就去搜奴婢的屋子,连半张纸片都找不出来。
“德妃支着腮看她,丹蔻点了点茶盏:“你倒会装可怜。”
她突然倾身,指尖挑起顾昭宁的下巴,“可本宫听说,你父亲顾怀瑾当年也是这样一副温良模样——”她指甲掐进顾昭宁的皮肉,“转头就给先皇灌了毒汤。”
顾昭宁的瞳孔骤缩。
父亲***上的“我无反心”突然在眼前炸开,她几乎咬碎后槽牙,却生生将涌到喉头的“冤枉”咽了回去。
她垂下眼,眼泪吧嗒砸在德妃的绣鞋上:“奴婢为庶出,母亲生我时难产而死,嫡母视我为扫把星便将我送到庄子里面找人代养,虽说是父亲,可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......”她声音哽咽如断弦,“娘娘若嫌奴婢晦气,奴婢这就求张院正调回洗衣局,一辈子洗马桶都行。”
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。
德妃盯着她哭花的脸看了半响,突然笑出声:“罢了,本宫最见不得人掉眼泪。”
她挥了挥手帕,“下去吧,往后别再往太医院凑。”
顾昭宁退到殿外时,后背的冷汗己经浸透了中衣。
她扶着廊柱缓了好一会儿,才发现掌心被自己抠出了月牙形的血印。
风卷着银杏叶掠过她脚边,她望着承禧宫的飞檐,嘴角扯出一丝冷意——德妃的试探,倒坐实了太医院旧档里藏着秘密。
子时三刻,顾昭宁裹着件灰布斗篷潜进冷宫。
她袖中揣着从御药房顺来的火折子,每一步都避开荒草里的碎石。
昨夜发现紫花地丁的墙角还留着她踩断的草茎,她蹲下身,火折子“噌”地亮起,昏黄的光映出石缝里半块乌青的玉牌。
“卫”字刻痕歪歪扭扭,却和她在《皇舆图志》里见过的卫氏家徽分毫不差——那是皇帝母族的姓氏。
顾昭宁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火折子,火苗烫到指尖才惊觉自己在发抖。
先皇暴毙、卫氏灭门、父亲蒙冤......这些原本散在棋盘上的棋子,此刻突然连成了线。
“簌簌——”荒草里传来响动。
顾昭宁猛地吹灭火折子,整个人贴紧墙面。
月光从残窗漏进来,照见不远处有个黑影闪过,腰间玉佩撞出细碎的响——是侍卫的腰牌声。
她攥紧从石缝里拿出的玉牌,指甲几乎嵌进肉里。
等那脚步声远去,她才借着月光将玉牌塞进贴身衣袋,布料贴着皮肤的凉,像极了德妃掐她下巴时的触感。
回宫的路上,顾昭宁摸着衣袋里的玉牌,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破胸腔。
她想起父亲***上的“卫氏旧怨”西个字,想起皇帝看罪臣之女时像淬了毒的眼神,突然明白——当年的毒杀案,或许根本不是顾氏所为,而是有人要将水搅浑,让卫氏和顾家的血,都浇在那把龙椅下。
她裹紧斗篷加快脚步,宫墙外的更漏敲过三更。
风掀起她的发尾,贴身衣袋里的玉牌硌着心口,像颗即将炸开的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