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医才初现
顾昭宁正蹲在井边搓洗染血的帕子,指节冻得发乌,忽听见院外传来王总管尖细的嗓音:“顾昭宁,出来听令。”
她手一抖,帕子掉进冰水里。
抬头时正见王总管踩着青缎皂靴跨进门,手里捏着张明黄缎面的调令,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木箱的小太监——赵嬷嬷被押着跟在最后,鬓发蓬乱,嘴角还沾着昨夜挣扎时蹭的血渍。
“王公公。”
顾昭宁擦了擦手,福身行礼,余光瞥见赵嬷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目光像淬了毒的针,“这是...?”
“太医院昨儿夜里递了帖子,说要从各局调人协理。”
王总管抖开调令,明黄缎子在晨雾里晃得人眼疼,“你榜上有名。”
“难道这就是宫里的做派,明明王公公昨天己经在场说了,今天又很官方的走了一遍流程,到底是太医院的意思还是王公公自己的意思,是王公公主动帮自己又或许他只是需要一颗棋子呢”顾昭宁心里正琢磨着,忽然又听见王公公扯着嗓子“至于赵嬷嬷——德妃娘娘要筹备春宴,东六宫缺个粗使的,你且去当差吧。”
赵嬷嬷猛地抬头,喉间发出类似野兽的呜咽:“王总管!
德妃娘娘最恨罪臣余孽,您这是要置老奴于死地——闭了你的嘴!”
王总管甩了甩拂尘,“昨儿你在洗衣局撒野的事,德妃娘娘早知道了。”
他转向顾昭宁,声音放软了些,“收拾两件换洗衣物,辰时三刻前到太医院报到。”
顾昭宁垂眸应下,却见王总管的靴尖轻轻碰了碰她脚边的碎瓷片——那是昨夜赵嬷嬷泼毒汤时摔碎的碗碴。
她心尖微颤:王总管此举,是在护她还是推她入更深的局?
等王总管一行人走远,小桃从柴房里冲出来,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:“阿宁,我刚听见赵嬷嬷骂德妃娘娘...她这一去东六宫,指不定要怎么在德妃跟前嚼舌根!”
顾昭宁接过红薯,指尖触到小桃掌心的薄茧——那是上个月替她挨板子时磨的。
她将红薯塞进小桃手里,替她理了理冻红的耳尖:“赵嬷嬷的命现在攥在德妃手里,她哪有闲心对付我?
倒是你...我没事。”
小桃突然攥住她的手腕,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,“你去太医院,德妃的人耳目多...你父亲的案子...小桃。”
顾昭宁反手握住她的手,“八年前我被卖进掖庭时,父亲塞给我一封***,说‘活着,替爹找真相’。”
她摸了摸心口的暗格,那里还压着那页染血的纸,“太医院有先皇的医案,我必须去。”
小桃的眼泪啪嗒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:“那你...要小心。”
顾昭宁替她擦了擦泪,转身回屋收拾东西。
破木箱里只有两件打补丁的粗布衫,她将***贴身藏好,又摸出半块晒干的艾草——这是昨夜替小桃煎药时剩下的,能驱寒。
等她挎着木箱跨出洗衣局,晨雾己经散了。
宫道上结着薄霜,踩上去咯吱作响。
太医院的朱漆大门就在前面,门檐下挂着的“悬壶”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,像极了父亲当年在医馆前挂的那串。
“顾昭宁?”
门房的老太监掀开棉帘,见她站在阶下,抬了抬下巴:“张院正说让你先去库房整理旧案。
顺着回廊往左,第三间屋子。”
库房比洗衣局还冷。
顾昭宁推开门,霉味混着朱砂的腥气扑面而来,整面墙的木架上堆着泛黄的卷宗,最上面一层落着薄灰,显然许久没人动过。
她取了个竹篾凳坐下,开始一本本翻。
第一本是正德十年的痘疫记录,第二本是惠妃小产的脉案,第三本...她的指尖突然顿住——那页纸的边角有熟悉的墨痕,是父亲惯用的瘦金体!
“先皇二十三年秋,圣体忽寒忽热,胸臆痞闷...臣顾怀瑾以理中汤加减,三日后症减。
然脉沉而弦,舌紫暗,恐有隐疾。”
她的呼吸陡然一滞,继续往下翻,最后一页的批注让她血液都凉了:“复诊时见齿龈青黑,手足逆冷,此乃乌头中毒之兆。”
乌头!
昨夜赵嬷嬷下在汤里的,正是乌头!
顾昭宁的手开始发抖。
八年来她无数次在梦里听见父亲喊“我无反心”,原来他早就在医案里记下了先皇中毒的迹象——那所谓的“毒杀先皇”,根本是有人嫁祸!
“啪嗒。”
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顾昭宁迅速将那页纸往袖中塞,抬头时正见一个穿青布官服的医正跨进来,鬓角沾着星点药粉,手里抱着一摞新卷宗:“你就是新来的?
张院正说让你把这些也整理了。”
她低头应是,余光瞥见那人扫了眼她摊开的案册,又扫了眼她藏起的袖口,目光在她脸上顿了半刻,这才转身出去。
门帘落下时,她听见他低声嘟囔:“罪臣之女,倒会挑地方。”
后颈泛起细汗。
顾昭宁将袖中纸页攥得发皱——她早该想到,太医院里哪有干净的地方?
从她跨进这朱门起,就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,在卷宗上投下一片暖黄。
顾昭宁正将那页关键医案重新夹回原处,忽听见廊下传来小太监的吆喝:“李司药!
东配殿的刘妈妈突然晕过去了,面色青白得吓人!”
她捏着笔的手微微一顿。
青白色...像极了乌头中毒的症状。
东配殿的喧闹声像根细针扎进顾昭宁耳中。
她攥着笔的指节发白——刘妈妈晕前的面色青白,与昨夜赵嬷嬷泼的乌头汤里毒发的症状有几分相似,可乌头中毒该是齿龈青黑、手足逆冷,这会子刘妈妈的手还温着,倒更像...“顾昭宁!”
小太监的吆喝又拔高几分,“李司药让你快去!”
她霍然起身,竹篾凳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。
穿过回廊时,风卷着药香灌进领口,她摸到袖中那半块艾草——是方才整理卷宗时顺手塞的,此刻竟烫得慌。
东配殿里围了七八个医女,最中间的矮榻上,刘妈妈瘫软如泥,嘴角挂着涎水,喉间发出呼噜声。
顾昭宁挤进去时,正听见个圆脸医女跺脚:“张院正去景阳宫给淑妃瞧风疹了,王医正跟着德妃娘娘的侍女去取新采的雪参,这会子连个把脉的都没有!”
“要不灌碗姜汤?”
另个医女攥着药杵,“刘妈妈素日体寒......胡闹!”
顾昭宁脱口而出。
众人唰地转头,圆脸医女的药杵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
她跪到榻边,指尖搭上刘妈妈腕脉——脉滑如珠,重按却滞涩难行,再看舌苔,厚腻如铺了层浆糊。
“是痰阻心窍。”
她声音发紧,“痰浊壅塞,气血不能上荣心脑,所以晕厥。”
“你算什么东西?”
圆脸医女擦了擦药杵上的灰,“洗衣局来的粗使宫女也敢指手画脚?”
“我......”顾昭宁喉间发苦。
她想说八年来在洗衣局暗室里偷学医术,看遍父亲留下的《千金方》《伤寒杂病论》等多种医书;想说昨夜小桃咳得喘不上气时,是她用艾草和生姜熬汤压下了寒症。
可这些话到嘴边,只化成一句,“我见过洗衣局老妈妈犯这病,若不及时开窍,痰堵了气道......”她顿了顿,“活不过半柱香。”
话音未落,刘妈妈的喉间呼噜声突然变弱,面色从青白转为青紫。
顾昭宁心尖一颤——这是痰块又往上涌了!
她伸手去摸腰间,才想起今日换了粗布衫,没有别针囊。
正急得冒汗,忽觉袖中硌得慌——是方才藏起的那页医案,边角的竹纸硬得像刀。
“借针!”
她转向圆脸医女,“你身上可有银针?”
圆脸医女后退半步,摇头如拨浪鼓:“针囊锁在库房,钥匙在李司药那儿......用这个!”
顾昭宁抖开袖中纸页,竹纸边缘被她攥出毛边,“烧红了能当针使!”
“你疯了?”
另个医女拽她胳膊,“万一出了事,你担得起?”
刘妈妈的手指突然抽搐起来。
顾昭宁甩开那只手,指甲掐进掌心:“担不起也得试!”
她扯下腰间的汗巾,垫在刘妈妈后颈,又解开发髻,抽出根木簪——是小桃用旧木梳磨的,齿尖还带着毛刺。
她将木簪在烛火上烤了烤,火星子溅在粗布衫上,烫出个焦洞。
“得罪了。”
她咬着牙,木簪尖对准天突穴。
这是任脉上的要穴,通利气道的关键。
手刚要落,腕子突然被人扣住——是方才送卷宗的青布医正,鬓角的药粉不知何时蹭到了下巴。
“你可知天突穴下是气管?”
他声音冷得像腊月的井水,“扎偏半分,神仙也救不回。”
顾昭宁抬头,正撞进他阴鸷的眼。
这双眼睛方才在库房里扫过她藏起的医案,此刻又像把刀,要剖开她所有秘密。
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:“医道如战场,犹豫者先死。”
于是反手攥住那只手,指甲几乎要嵌进他腕骨:“医正大人若有更好的法子,便请施救;若没有——”她盯着刘妈妈逐渐泛紫的唇,“便让我试试!”
青布医正的指节绷得发白。
片刻后,他突然松开手,从袖中摸出个牛皮针囊甩给她:“用我的。”
针囊砸在顾昭宁手背上,带着他体温的余温,“扎错了,我替你担着。”
顾昭宁掀开针囊,十二枚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。
她深吸一口气,指尖悬在刘妈妈胸前——天突、膻中、内关,三穴并施。
第一针入天突时,刘妈妈的身体猛地一颤;第二针进膻中,喉间的呼噜声突然变响;第三针扎进内关,她突然剧烈咳嗽,一口浓痰“噗”地喷在顾昭宁衣襟上。
“醒了!
醒了!
“圆脸医女尖叫。
刘妈妈的眼皮颤了颤,浑浊的眼珠缓缓聚焦,哑着嗓子道:“这是...在哪儿?”
顾昭宁瘫坐在地,后背全被冷汗浸透。
青布医正弯腰捡起针囊,银针在他指间叮当作响:“手法倒稳。”
他瞥了眼她胸前的痰渍,又补了句,“就是胆子太大。”
周围医女的议论声像蜂群嗡鸣。
顾昭宁低头擦着衣襟,忽然听见有人小声说:“罪臣之女倒有两下子...”另个声音接道:“说不定是德妃娘娘故意安排的,就等着看她出丑呢...”她攥紧针囊,指腹触到牛皮上的暗纹——是朵极小的并蒂莲,和父亲当年的针囊纹样一模一样。
暮色漫进太医院时,顾昭宁抱着整理好的卷宗往库房走。
残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条蜷缩的蛇。
推开库房门的瞬间,她便觉出异样——窗台上的积灰被蹭乱了,最上层的医案摆放顺序和午前不同。
她颤抖着抽出那本先皇二十三年的医案。
翻到中间页时,心脏几乎停跳——父亲的瘦金体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小楷:“圣体无虞,脉息平和。”
纸张比其他页新,边缘还带着裁切的毛边。
“找什么呢?”
顾昭宁猛地转身,青布医正倚在门框上,手里端着盏茶,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:“张院正说今日要归档,我来帮你。”
她迅速合上医案,指节抵在发酸的胃袋上:“没什么,就是...核对下数目。”
医正的目光扫过她藏在身后的手,忽然笑了:“顾姑娘可知,太医院的每本医案,都有两份?”
他抿了口茶,“正本在皇帝跟前,副本在这儿。”
茶盏搁在木架上,发出清脆的响,“你方才看的,是副本。”
顾昭宁的指甲掐进掌心。
原来从她翻开那页医案起,就有人盯着,甚至连夜换了副本——他们怕的,是她发现正本里的秘密?
“该回去了。”
医正拎起她脚边的木箱,“洗衣局戌时关院门,迟了赵嬷嬷的徒弟又要找你麻烦。”
顾昭宁接过木箱,指尖触到箱底的***——父亲的字迹还在,可太医院的风里,己经飘起了刀光。
宫道上的薄霜在暮色里泛着冷光。
顾昭宁裹紧粗布衫往洗衣局走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。
她猛地回头,只看见几株老梅树在风里摇晃,枝桠投下的影子像无数只手,要把她拽进更深的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