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从黑黢黢的山里钻出来,带着土腥和烂树叶子的味儿,在空荡荡的街上打着旋儿,呜呜地嚎,像老坟地里的鬼哭。
凌府深处,书房里点了盏小油灯,豆大的火苗儿晃晃悠悠,勉强撕开点黑暗。
大长老凌峰窝在一张老掉牙的圈椅里,灯影儿在他那张老树皮脸上跳动,愁得能拧出水。
对面坐着家主凌云。
西十出头,脸绷得跟铁板似的,鬓角都白了,眼珠子熬得通红。
“上个月给‘百兵坊’那批玄铁矿石,”凌云的声音哑得厉害,手指头重重戳在摊开的账本上,像要戳个窟窿,“又被压了三成价!
王家那帮***,买通了百兵坊的管事!
这都第三回了!”
凌峰那枯树根似的手指在账本上划拉半天,才挤出句:“库里……还能撑多久?”
“顶多仨月。”
凌云抬起头,眼里的红血丝看着吓人,“镇里那几个铺子,租期眼瞅到了。
王震天那老狗派人撂了话,除非把后山那点伴生‘赤血铜’的小矿脉吐出来,否则,铺子到期,他王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抢过去!
到那时……”后面的话他没说,可书房里的空气跟冻住了一样,憋得人喘不上气。
交矿脉?
那是凌家最后翻身的指望!
老祖宗拿命换来的!
不交?
铺子没了,凌家上下百十口子,喝西北风去?
“王震天……”凌峰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,混浊的老眼里第一次迸出刀子似的恨,可转瞬又被更深的无力淹没了。
王家,十年前还是个屁,这些年跟吸血的蚂蟥似的疯长。
家主王震天,心黑手狠,两年前更是突破了通脉境,成了青石镇头一号人物。
凌家这曾经的龙头,被逼得眼看就要掉下悬崖。
“都怪那东西!”
凌峰猛地攥紧拳头,指节捏得发白,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怨毒,“要不是当年老祖宗带回那柄……那柄招灾惹祸的破剑!
要不是它招人惦记,惹来祸事,我凌家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!”
“大长老!”
凌云猛地低喝,眼神刀子似的刮过紧闭的门窗,压着嗓子,“慎言!
祖训在上!
残剑在,凌家根脉不绝!
那是镇族之宝,岂容妄议!”
凌峰被凌云这眼神一刺,那股子邪火“噗”地灭了,只剩下一滩烂泥似的颓然,瘫在椅背上:“重器?
呵……一块惹祸的锈铁疙瘩罢了。
除了沉,除了招灾,它能干啥?
尘儿他……天天抱着那玩意儿练,能练出个啥?”
提到凌尘,凌云铁板似的脸松了一瞬,马上又绷紧了。
他能不愁?
儿子迷那破剑,练得跟魔怔了似的,可那玩意儿连块石头都劈不开!
这世道,拳头不硬,就是块肉!
凌家这风雨飘摇的破船,摊上这么个继承人,更是雪上加霜。
“尘儿性子韧,未必没机缘。”
凌云这话说出来,自己都觉得虚得慌。
砰!
砰!
砰!
急促又带着惊惶的敲门声响起,管家林伯的声音抖得厉害:“家主!
大长老!
出事了!”
凌云和凌峰“噌”地站了起来。
“进!”
林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,脸在油灯下白得跟纸一样,凑到凌云耳边,气儿都喘不匀了:“派去郡城买药的凌海……回来了!
就剩一口气!
浑身是血!
他……他拼死带信儿回来……黑风寨!
是黑风寨那帮天杀的!
在‘鬼见愁’那儿设了埋伏!
货全没了!
跟去的护卫……全……全死绝了!”
“什么?!”
凌云眼前一黑,身子晃了晃,一把撑住桌子才没栽倒。
鬼见愁峡谷,那是去郡城的独路!
凌海是族里少数几个锻体境中期的好手,竟然……“黑风寨……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!”
凌峰胡子都气得撅起来了,混浊的老眼喷火,“他们怎么会盯上咱那点不值钱的药材?!”
林伯的声儿抖得更厉害了:“凌海……凌海咽气前说……说他听见了……听见王家的暗号……王——家——!!”
凌云从牙缝里挤出这俩字儿,一股子冰冷的杀意“轰”地炸开,桌上的油灯火苗猛地一跳,差点灭了。
他拳头捏得嘎嘣响,指甲抠进掌心,血珠子都冒出来了。
药材没了,钱是小事。
关键是,那批药里有凌尘冲锻体境中期最要紧的主药“血纹草”!
那是凌家砸锅卖铁,给凌家留个后路的指望!
王家!
黑风寨!
这是要刨凌家的祖坟!
“好!
好一个王震天!
好一条借刀杀人的毒计!”
凌云怒极反笑,笑声里全是血和泪,“这是要把我凌家往绝路上逼啊!”
“家主,咋办?”
林伯急得汗珠子首掉。
凌云强迫自己稳住,胸膛起伏得厉害,眼珠子是困兽临死前那种光:“抄家伙!
所有人!
三班倒,给我把眼睛瞪圆了!
特别是尘儿那边,林伯,你带几个心腹,给我死死守住!
府库……”他眼里闪过一丝痛,“值钱的,能带走的……备着!
快!”
“是!”
林伯脸煞白,连滚带爬地出去了。
书房里就剩凌云和凌峰。
死一样的寂静,只有油灯烧着灯芯的噼啪声,跟催命的鼓点儿似的。
“山雨……要来了。”
凌峰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木头。
那黑暗像活物,张着大嘴,要把这摇摇欲坠的凌府一口吞了。
镇东王家,正厅。
灯火通明,酒肉飘香,笑声浪得能掀翻屋顶。
主位上坐着个铁塔似的汉子。
一脸络腮胡子,敞着怀,露出鼓囊囊的腱子肉和一道蜈蚣似的刀疤。
正是王震天!
他一手搂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,一手端着酒杯,眼珠子扫着下面,志得意满。
下首坐着个瘦了吧唧、眼神儿贼溜溜的中年文士,是王家狗头军师王福。
再下头,是个穿黑皮袄、脸上带疤、浑身血腥气的凶汉。
黑风寨三当家,黑狼。
“哈哈哈!
王兄好手段!
不费一兵一卒,就得了凌家的货,还顺道宰了他们几个硬点子!
痛快!
干!”
黑狼端起海碗,咕咚咕咚灌了个底儿朝天,酒水顺着胡子往下淌。
王震天得意地大笑,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掉:“一个破落户凌家,也配跟我王家斗?
不识抬举!
那点药材,塞牙缝都不够!”
他眼珠子冒着贪婪的光,“凌家真正的好东西,在后头呢!”
王福阴恻恻地接话:“家主英明。
凌家后山那点伴生‘赤血铜’的矿脉,才是肥肉。
还有……他们祠堂里供着的那柄‘古剑’。”
他特意加重了“古剑”俩字,眼里闪过一丝贪婪,“据传,那玩意儿……有点门道。”
“古剑?”
黑狼舔了舔嘴唇,露出嗜血的牙花子,“管它古剑神剑,抢过来就是!
王兄,你答应我的……放心!”
王震天一挥手,“灭了凌家,矿脉你我两家分!
凌家的钱、女人,随黑狼兄弟挑!
那柄剑……归我王家!
如何?”
“成交!”
黑狼眼冒凶光,“老子早看凌云那副硬骨头不顺眼了!
啥时候动手?”
王震天脸上的笑“唰”地没了,只剩下毒蛇似的阴冷。
他放下酒杯,手指头在硬木桌面上轻轻敲着。
笃。
笃。
笃。
跟敲丧钟似的。
“月黑风高……杀人夜。”
声音低下去,冷得掉冰碴子,“就……今夜子时!”
笃!
最后一指落下,敲定了凌家满门的死期。
大厅里,烛火猛地一跳。
窗外,夜风呜咽得更紧了,像鬼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