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落难
苏蕴玉提着一盏八角灯从楼阁出来,流裙角扫过青石台阶时,望着不远处的书房灯火通明,连窗纸都被映得发白,令她隐隐不安。
往常这个时辰,父亲早该歇下了才是......“阿姐!”
廊下忽然传来带着哭腔的唤声,苏江望踉踉跄跄裹着小袄冲进她怀里,全然不顾后面的奶妈气喘吁吁。
六岁的稚童浑身都在抖,攥着她衣袖的手凉得像块冰:“爹爹在书房摔了茶盏,赵伯伯说...说官兵要来了。
"苏蕴玉的指尖猛地一颤。
八角灯在风里晃了晃,暖黄光晕映出她眉心紧蹙的痕迹。
她按住弟弟的双肩轻轻拍了拍,喉间发紧:"阿望,先去偏厅等姐姐,听话。
"推开雕花木门时,檀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。
苏慕风正背对着她站在书案前,墨绿色常服的后襟皱成一团,平日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间露出了几缕银白的发丝。
“玉儿。”
赵伯伯一脸愁容,手中是方才被苏慕风撕碎的暗报,“三日前布政使递了折子,说苏家勾结倭寇私运火器。
明日卯时,锦衣卫就到。
"茶盏“当啷”坠地。
苏蕴玉看着地上的青瓷碎片,耳边嗡嗡作响。
上个月她替父亲核对布庄账册时,还见着李氏商局的人来谈合作,运的货都是布料,怎么会变成了火器?!
昨日母亲忌辰,她在青龙寺替父亲求的平安符还揣在怀里,未来得及送出。
“那...那苏家..."她上前一步,袖中指甲掐进掌心,“他们要拿您?”
苏慕风转过身,眼角的细纹里凝着泪光,抬手想去碰女儿的肩膀,为了让她坚强还是忍住了。
“爹走不了。
苏家多年基业,账册、地契、海外商路的密信都在库房暗格里。
我若逃了,这些东西落在锦衣卫手里,咱们苏家养的那些伙计......”他喉结滚动两下,“都得跟着掉脑袋。”
苏蕴玉突然想起今早路过偏院时,看到赵伯伯在院角烧旧账本。
看样子从那时起,父亲他们就己经在做最坏的打算了。
“那阿望呢?”
她急切地希望父亲可以跟她们一起走,“他才六岁,连府门都没出过几次......"“所以你带他走。”
苏慕风从腰间摘下羊脂玉牌,塞进她手里,“后门的暗哨我让祈安撤了,西巷周记粮铺有辆装米的板车,老周在等着了。
出城后到我们家施粥的荒村先躲一日,再去往余杭投奔。”
院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,咚——咚——仿佛是对苏家最后的忠告。
苏蕴玉攥紧玉牌,想起十岁那年跟着父亲学珠算,他握着她的手在算盘上拨珠时说的话。
“玉儿,上一珠当五,下一珠当一,一五一十,方为大局者。”
如今本分可靠,让苏家蒙难,成了他人的刀下鬼。
“赵伯伯呢?”
她突然抬头,“您身边不能没有可靠的人。”
“我让他跟着你们。”
苏慕风指腹蹭过她耳后的翡翠坠,那是母亲留下的嫁妆,“玉儿,爹教你的苏家三绝,从今日起...若无性命攸关的要事,切勿展露。”
小院里,苏江望正抱着他的小算盘抹眼泪。
看见苏蕴玉进来,他慌忙用袖子擦脸,却越擦越红:“阿姐,奶妈说我们要离开这里,爹爹会一起走吗?”
苏蕴玉蹲下来替他系好斗篷带子,她能感觉到弟弟在发抖,指尖几乎不敢用力。
“阿望,得走了。”
老周牵着青骡车等在后门,月亮此刻己经高挂在空中,照出苏家的半边。
赵伯伯鬓角全白,忙前忙后,见着他们就把装满干粮的布包塞给苏蕴玉:“小姐,夫人走得早,老爷常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姐和小少爷。”
他声音哑得厉害,“板车铺了稻草,坐着会舒服些,袋子会留口,再紧张也别出声。”
出城的路比想象中难走。
姐弟俩蜷在车棚角落的米袋内,听着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,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破胸腔。
她记得酉时的鬼市,会有几个官府的人在茶摊边打转,监查进出的商队和抓捕犯事的歹人。
“小姐,”老周的声音从车辕传来,和身后的米袋低语,“前头就是鬼市的入口,看衣着不是往常的官人,像是巡城卫。
"苏蕴玉透过袋口,瞧见了三个持矛的卫兵正举着火把检查过往车辆。
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突然想到先前和父亲整理的城线图——从西城门到荒村,除了主路还有条修缮未完的小道,沿着河边走,绕过鬼市,便能用银两疏通官兵从码头离开江城。
“老周,往左。”
她伸出小手轻轻敲了敲他的后脖,“顺着河走。”
老周猛地勒住缰绳,跳下板车,牵着马离开了队伍。
幸好夜深,进鬼市的人不少,没有被巡城卫发现,他们顺利前往码头。
苏江望躺在苏蕴玉的怀里打瞌睡,被泥泞的路晃醒,迷迷糊糊地喊:“阿姐,我冷...”苏蕴玉把自己的斗篷紧紧裹住弟弟,她掀开米袋,河风卷着湿气灌了进来,吹得她额前碎发飘扬。
这条小路还是前段时间陪父亲去码头,路过的时候说过,涨水时这条路就会被淹掉,所以一首修修停停,把守的人也很少走到此处。
这几日天干,路虽然难走,但尚且安全。
“老周,停车。”
她将苏江望留在板车上,自己跳下来踩了很多脚印,“一会儿把车辙抹掉些印子,用烂泥再盖上一层。”
老周愣了愣,不理解地问道:“小姐是要......万一,他们追来河边,会看车辙。”
苏蕴玉继续踩着,“老周,我会带阿望走水路,你继续往城门方向,再折回来,这样还能拖一会儿时间。”
等姐弟二人坐小船驶到荒村时,天空己经泛起鱼肚白。
苏蕴玉背着苏江望,推开破庙的门,剧烈的响声吵醒了角落里的小叫花六六,救命恩人来找,可把他高兴坏了,赶忙给他们铺上草,点了火。
“阿姐,我饿。”
苏江望蜷在她怀里,从未出过远门的他,害怕得不敢看周围。
苏蕴玉摸出布包里的烧饼,掰成小块喂给他。
少年干巴巴地嚼着,也不敢要水喝,猛然拽了拽她的衣袖:“阿姐,我们还能回家吗?”
苏蕴玉低下头看,裙裾上沾了大块己经结块的泥渍,晨风吹过破窗,她望着渐亮的天色,喉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。
“阿望,”她抚了抚弟弟的发顶,“咱们会回到苏家,和爹爹团聚的。”
庙外传来野鸡的啼鸣。
苏蕴玉望着供桌上斑驳的佛像,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:苏家的冤,我一定会查清楚。
她低头看了看沾泥的绣鞋,指尖慢慢蜷进掌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