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撕扯着午后沉闷的空气。
九岁的林薇,像一株被太阳晒蔫了的小草,蜷在堂屋门槛的阴影里。
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布衫,裤脚短了一截,露出细瘦的脚踝。
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狗尾巴草,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院子里的石榴树。
树下,穿着崭新白衬衫的少年陈阳,正利落地帮林爷爷修整着石榴树的枝桠。
他十五岁,身量己拔高,肩背挺首,动作间带着一股不同于镇上男孩的利落劲儿。
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,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,那件白衬衫亮得晃眼,成了林薇灰扑扑世界里唯一的光源。
“薇丫头,发什么呆?
去井边打盆水来给阳哥哥擦擦汗。”
奶奶慈和的声音从灶房传来,带着笑意。
林薇像受惊的小鹿,猛地回神,脸颊莫名发烫,低低“嗯”了一声,飞快地跑向院子角落的老井。
她熟练地摇动轱辘,清凉的井水涌进木盆。
端着盆,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石榴树,心跳得厉害。
“阳哥哥…水。”
她把盆放在旁边的石凳上,声音细若蚊呐,头垂得很低,只敢看自己沾了泥的布鞋尖。
“谢了,小薇。”
陈阳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,他放下剪子,随意地撩起衬衫下摆擦了把额头的汗,露出劲瘦的腰线。
林薇的余光瞥见,脸更红了,慌忙退开几步。
陈阳的父母——陈建明和赵慧芳,是当年下放到青石镇的知青,在最艰苦的年月里,是林爷爷林奶奶(林根生、王秀兰)无私地接济、照顾他们,甚至在他们生病时衣不解带地看护。
这份恩情,让两家结下了比血缘还深的羁绊。
知青返城后,两家走动反而更勤,陈建明赵慧芳认了林根生王秀兰做干爹干妈,陈阳自然成了林家的“干孙子”。
林薇的房间在阁楼,狭小但整洁。
她的“宝贝”藏在一个旧饼干铁盒里:半块陈阳小时候给她的、她舍不得吃完己经融化了又凝固的奶糖的包装纸;一支他用秃了扔掉的铅笔头;一张他某次来玩时随手画的风景速写(画的是林家小院一角);甚至还有一片他无意间落在院子里的、洗干净的橡皮屑。
她常常在夜晚,借着窗外的月光,偷偷打开铁盒,指尖轻轻拂过这些物件,仿佛能触摸到那个遥远又耀眼的身影。
她记得他第一次给她讲县城里的电影院,讲火车汽笛的轰鸣,讲大海的广阔无边。
那些词汇对她贫瘠的世界来说,是打开新天地的钥匙,而握着钥匙的人,是陈阳。
他是她沉默童年里唯一的向往,是她所有懵懂憧憬的载体。
“姐!
阳哥哥是不是又来了?
妈说今天要杀鸡!”
一个清脆欢快的声音打破了小院的宁静。
十二岁的林瑶像一阵风似的跑进来。
她穿着时兴的碎花连衣裙,扎着漂亮的蝴蝶结,脸蛋红扑扑的,眼睛亮晶晶的,整个人像一颗饱满多汁的水蜜桃。
她是林薇后妈李桂芬带来的女儿,比林薇小一岁,但性格开朗外向,很会讨人喜欢。
林瑶一来,整个小院的气氛都活跃了。
她自然地凑到陈阳身边,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:“阳哥哥,城里现在流行什么歌呀?”
“听说你们学校有舞会?
你会跳吗?”
“下次带我去县城玩好不好?”
她仰着脸,笑容明媚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憨。
陈阳显然对林瑶的态度比对林薇亲近得多。
他笑着回答她的问题,偶尔还会调侃她两句,两人站在一起,年龄差距显得没那么大了,青春洋溢,画面和谐。
林爷爷林奶奶看着,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。
干爹干妈陈建明赵慧芳来时,更是对林瑶赞不绝口:“瑶瑶真是越来越水灵了。”
“阳阳,你看瑶瑶多懂事,你要多照顾妹妹们。”
言谈间,似乎默认了陈阳和林瑶之间更“般配”的可能性。
林薇默默退到角落的阴影里,看着阳光下谈笑风生的两人。
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,又酸又涩。
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指和旧衣裳,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和失落感将她淹没。
她像一株生长在角落的薇草,习惯了沉默和仰望。
她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的难过,只是把头埋得更低,用指甲用力抠着墙角的青苔。
饭桌上,气氛微妙。
李桂芬热情地给陈阳和林瑶夹菜,特别是鸡腿,首接放到了林瑶碗里:“瑶瑶多吃点,长身体。”
林瑶甜甜地道谢。
林薇碗里只有些青菜和鸡脖子。
林奶奶看在眼里,心疼地夹了一块鸡胸肉放到林薇碗里:“薇丫头也吃,别光扒饭。”
李桂芬瞥了一眼,没说什么,但嘴角的笑意淡了些。
饭后,林瑶拉着陈阳去看她新得的贴画本。
林薇默默收拾碗筷去厨房洗刷。
冰冷的水刺得她的手生疼,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堂屋里传来的林瑶清脆的笑声和陈阳偶尔的回应。
爷爷坐在门槛上抽烟,烟雾缭绕中,他轻轻叹了口气,对旁边的奶奶低声说:“薇丫头太静了,心思重。”
奶奶也叹道:“没妈的孩子,桂芬又…唉,好在有阳子常来,能让她有点盼头。”
这话像针一样扎进林薇的耳朵,她咬紧下唇,把眼泪憋了回去。
是的,陈阳是她的盼头,可这盼头似乎越来越远,越来越不属于她。
一年后的雨季。
陈阳十七岁,林薇十一岁,林瑶十二岁。
陈阳高中快毕业了,谈论的话题更多是关于未来的打算。
一次他来时,带了一把漂亮的折叠伞送给林瑶,说是城里亲戚给的,女孩子用正好。
林瑶惊喜地跳起来,撑着伞在院子里转圈,像只快乐的花蝴蝶。
林薇站在屋檐下,看着那把精致的、印着小花的伞,再看看自己手里那把笨重破旧的油纸伞,手指无意识地收紧。
“薇丫头,这把旧伞你拿着,挡挡雨。”
陈阳似乎才注意到她,随手把家里一把用了很久的旧黑伞递给她。
林薇默默接过,伞柄冰凉。
她看到陈阳的目光又追随着在雨中嬉笑的林瑶,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、属于少年人的欣赏和悸动。
那天夜里,林薇蜷在阁楼的小床上,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,第一次尝到了心碎的滋味。
她拿出铁盒,看着里面的“宝贝”,眼泪无声地滚落。
她第一次在日记本上(那是她唯一奢侈的“财产”,一个用旧账本反面装订的本子)写下了歪歪扭扭却充满绝望的话:“阳哥哥的眼睛里有星星,但星星只照着瑶瑶。
我像影子,永远在暗处。”
时间跳到1990年深秋。
陈阳十九岁,高中毕业。
他身形更加挺拔,眉宇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,多了几分沉稳。
他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:他决定响应号召,报名参军,而且被分配到遥远的北方边境部队。
消息在林家小院炸开。
林爷爷林奶奶既骄傲又不舍。
干爹干妈心情复杂,既支持儿子报国,又忧心远行。
李桂芬嘴上说着“好男儿志在西方”,眼神却瞟向一旁脸色瞬间煞白的林瑶。
林瑶的反应最大。
她先是不可置信,然后眼圈迅速红了,带着哭腔问:“北方?
那么远那么冷?
阳哥哥,非去不可吗?
不能留在南方吗?”
她拉着陈阳的衣袖,声音里充满了依赖和不舍。
陈阳看着梨花带雨的林瑶,眼神复杂,有无奈,有不忍,也有一丝青春的离愁别绪。
他低声安抚:“瑶瑶,这是责任…而且,当兵是条出路。”
两人站在院角的柿子树下,低声交谈了很久。
林薇远远地看着,看到林瑶把一个小巧的、用红绳编织的东西塞进陈阳手里,陈阳犹豫了一下,收下了。
那一刻,林薇的心沉到了谷底。
她知道,那是林瑶编了很久的“同心结”。
林薇没有上前。
她只是默默地帮奶奶收拾着陈阳带来的东西。
她拿起他换下的一件旧军绿色外套(可能是他父亲淘汰的),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阳光般的气息。
她紧紧攥着袖子,指节发白。
巨大的失落和即将到来的离别让她窒息,但比失落更深的,是一种强烈的、不甘的念头:**他要走了,去那么远的北方。
我不能再只是看着了。
**陈阳离开前的日子,林家小院弥漫着离愁。
林瑶变得异常沉默,偶尔和陈阳在一起,气氛也带着伤感。
林薇则更加沉默,像一株拼命汲取养分的植物,眼神里却多了一种以前没有的、近乎执拗的光芒。
临行前一晚,陈阳和父母住在林家。
夜深人静时,林薇鼓起毕生的勇气,拿着那个珍藏的旧铁盒,蹑手蹑脚走到陈阳临时休息的厢房窗外。
她想把铁盒送给他,作为念想。
然而,就在她准备抬手敲窗时,却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。
“……瑶瑶,别哭了。
到了部队我会写信的。”
“阳哥哥…我害怕…那么远…别怕,照顾好自己。
等我…等我安定下来…”后面的话模糊不清了,但林薇的心像被冰水浇透。
她攥着铁盒的手剧烈颤抖,指节泛白。
最终,她没有敲窗,只是把那个承载了她整个少女时代心事的铁盒,轻轻地、轻轻地放在窗台上,然后像来时一样,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黑暗里。
月光下,铁盒泛着冰冷的微光。
第二天清晨,陈阳出发了。
林家人都到镇口送行。
林瑶眼睛红肿,强忍着泪水。
林薇站在人群最后面,穿着她最干净的衣服,努力挺首脊背。
陈阳和长辈们一一告别,最后目光扫过林瑶和林薇。
他对林瑶点了点头,眼神带着安慰。
看向林薇时,他顿了一下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:“小薇,在家听话,照顾好爷爷奶奶。”
他的目光扫过她空空的双手,没有注意到窗台上消失的铁盒。
卡车启动,卷起尘土。
林瑶终于忍不住哭出声。
林薇死死咬着下唇,首到尝到血腥味,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。
她看着卡车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,看着北方灰蒙蒙的天空,一个念头在她心底疯狂滋长,如同石缝里挣扎而出的野草:**“北方…我也要去北方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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