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晚第一次见到林疏影,是在江砚公寓的玄关。彼时她刚被楼下混混堵截,
校服裙沾着泥点瑟瑟发抖。开门的女人一身素白,黑发如瀑,眼角一点泪痣清冷如寒星。
“江砚在煮姜茶。”林疏影侧身让开,目光扫过叶晚裙摆,“忍冬草的汁液,
用冷水搓洗能去掉。”后来叶晚才知道,这个教她洗裙子的女人是江砚刻骨铭心的前任。
林疏影教她柔术防身:“恐惧时,记得用我教你的十字固。”带她解剖植物:“看,
再脆弱的结构都有自保的锋芒。”当叶晚终于能直视江砚的眼睛时,
林疏影订好了去撒哈拉的机票。饯行宴上,她将一盆月光草推给叶晚:“它需要新花盆了。
”又对江砚晃晃标本册:“我的新征途在这里。”五年后植物学论坛上,
叶晚展示月光草基因图谱。江砚在台下握紧她的手,
而林疏影的贺卡从纳米比亚寄达:“恭喜开花,也恭喜找到自己的土壤。
”---暮色沉得很快,像打翻的墨汁,迅速洇透了老旧居民楼之间狭窄的天空。
叶晚抱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,埋头疾走,仿佛要把自己嵌进地砖缝隙里。
晚风卷着垃圾箱酸腐的气息扑来,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,加快了脚步。
鞋跟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,哒、哒、哒,是她心跳的扩音器。还有三个路口,
拐过那个堆满废弃家具的角落,就能看到自家那栋灰扑扑的单元楼了。
紧绷的神经刚要松懈一丝——几道拉长的、歪歪扭扭的影子,突兀地横亘在她面前,
截断了前路。心脏骤然缩紧,猛地沉到冰窟里。她僵在原地,血液似乎瞬间凝固。又是他们。
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,为首那个黄毛,嘴里斜叼着烟,火星在昏暗里明灭,
映着他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。“哟,小哑巴,”黄毛喷出一口烟,呛人的气味直冲叶晚鼻腔,
“今天怎么一个人?哥哥们陪你玩玩?”旁边一个瘦猴似的混混吹了声口哨,
目光黏腻地扫过她攥紧书包带子而泛白的手指:“书包里藏什么好东西了?给哥看看?
”叶晚的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纸堵死,一个音节也挤不出来。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,
瞬间缠紧四肢百骸,勒得她无法呼吸。她死死抱住胸前的书包,像溺水者抱着最后的浮木,
指甲隔着粗糙的帆布掐进掌心,带来一点尖锐的刺痛,勉强支撑着她没有瘫软下去。
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和血液冲上太阳穴的鼓噪。跑!快跑!
这个念头像闪电劈开混沌,她猛地转身,朝着来时路跌跌撞撞冲回去!
身后爆发出刺耳下流的哄笑和杂乱的脚步声,如同附骨之蛆紧追不舍。慌不择路。
她像一只被猎犬追逐的兔子,肺叶火辣辣地疼,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刀片。
眼前熟悉的景物扭曲旋转,唯一清晰的念头是——江砚!
江砚住的那栋新公寓楼就在这片老区的边缘!那里有保安!
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畏缩和羞耻。她榨干最后一丝力气,拐进一条堆满建筑垃圾的窄巷,
凭着模糊的记忆,朝着那栋在暮色中亮起点点暖黄灯光的崭新公寓楼狂奔。
身后的叫骂和脚步声越来越近。她几乎是撞开了公寓楼沉重的玻璃门,
冰冷的触感撞得肩膀生疼。电梯!她扑向电梯按钮,
指尖因为极度的恐惧而颤抖得几乎按不准。
数字缓慢跳动:5…6…7…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“妈的,跑得倒快!
”黄毛的叫骂声隔着玻璃门传来,模糊又狰狞。电梯门终于“叮”一声滑开。
叶晚几乎是滚了进去,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厢壁滑坐在地,大口喘息,
冷汗浸透了薄薄的校服衬衫,黏腻地贴在背上。她哆嗦着按下江砚所在的楼层——17。
电梯平稳上升,失重感拉扯着胃部。刚才惊魂未定的画面在眼前闪回:黄毛逼近的脸,
瘦猴伸来的手,那些黏腻恶心的目光……她忍不住蜷缩起来,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,
把脸深深埋进膝盖,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。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,混合着汗水,
浸湿了校服裙摆上一块深色的泥渍——不知是刚才摔倒时蹭的,还是被那些人推搡时弄上的。
裙摆边缘,还沾着几片细小的、被踩踏过的绿色草叶。电梯门再次“叮”一声打开。17楼。
安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低微的嗡鸣。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,吸走了所有脚步声,
只有她压抑不住的、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。她扶着冰冷的墙壁,
勉强支撑着站起来,双腿依旧软得像面条。一步,一步,拖着沉重的身体,
挪到那扇熟悉的深棕色防盗门前。她抬起抖得不成样子的手,按响了门铃。
清脆的铃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等待的几秒钟漫长得令人窒息。门内隐约传来脚步声,
由远及近。叶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巨大的委屈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。
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想江砚开门后自己该说什么,该做什么,
只想扑进那个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全感的怀抱里放声大哭。门锁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
门开了。暖黄色的灯光如同潮水般从门内倾泻而出,瞬间包裹住门外走廊的昏暗。然而,
站在门口的不是江砚。叶晚所有的动作和哭声都瞬间冻住了,像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她僵在原地,保持着那个狼狈欲倒的姿势,脸上泪痕未干,眼睛因为惊愕而瞪得极大,
瞳孔里清晰地映出门后那个身影。一个女人。一身质地极好的素白亚麻长裙,
衬得她肤色如冷玉。漆黑如瀑的长发松松挽在肩后,几缕发丝垂落在线条优美的颈侧。
她的身形高挑纤秾合度,站在那里,自有一种沉静的韵致。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,
眼尾微微上挑,瞳孔是极深的墨色,清冽如同寒潭,左眼角下方,
缀着一颗极小的、颜色偏浅的泪痣,像冰天雪地里一点温润的墨痕,非但无损那份清冷,
反而平添了几分神秘和难以言喻的韵味。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叶晚身上,从上到下,
带着一种极其自然的审视,没有惊讶,没有怜悯,也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。
那目光像初冬落下的第一片雪,清凉,却并不刺骨。叶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,
比刚才被混混追赶时还要彻骨。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,嘴唇哆嗦着,大脑一片空白,
只剩下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尖叫:不是江砚!不是江砚!她是谁?!
就在叶晚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尴尬和恐惧压垮,
恨不得立刻转身逃走的瞬间——女人的视线在她沾满泥泞和草屑的裙摆上停顿了一下。然后,
她极其自然地侧身让开了门口的空间,声音响了起来。那声音很特别,不高,
带着一点清冷的质感,像玉器轻轻相碰,却又奇异地穿透了叶晚混乱的耳鸣和剧烈的心跳声,
清晰地落在她耳边:“江砚在厨房煮姜茶。”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。
叶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,连呼吸都忘了。她茫然地看着女人,大脑完全无法处理眼前的信息。
女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呆滞,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脏污的裙摆上,接着刚才的话,
用一种近乎学术探讨般的平静口吻,补充道:“忍冬草的汁液,
”她的视线扫过叶晚裙摆边缘那几片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绿色草叶,“用冷水搓洗,能去掉。
”玄关柔和的顶灯洒下暖黄的光晕,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、温暖的姜茶气息,
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木质香调。叶晚僵硬地站在门垫上,
脚下昂贵的深色地毯仿佛变成了滚烫的铁板。她低着头,
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灰、边缘开胶的旧球鞋,鞋尖局促地蹭着地毯柔软的绒毛,
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粒看不见的尘埃。林疏影那句关于“忍冬草”的平静陈述,
像一枚小小的冰针,精准地刺破了叶晚混乱的恐惧泡泡,留下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窘迫。
她不是江砚的客人,她像个误闯别人领地的、浑身湿透的流浪猫,还带着一身泥泞和狼狈。
厨房里传来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和咕嘟咕嘟的煮水声。“晚晚?
”江砚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,伴随着脚步声从厨房的方向传来,“你怎么样?
没受伤吧?”叶晚的心猛地一跳,下意识地抬起头。江砚的身影出现在玄关与客厅的连接处。
他系着一条深蓝色的围裙,手里还拿着一个汤勺,暖光勾勒出他脸上清晰的担忧。
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叶晚身上,快速扫过她苍白的脸、凌乱的头发和沾满泥点的裙摆,
眉头紧紧蹙起。“怎么回事?”他快步走过来,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住叶晚的肩。就在这时,
林疏影清泠的声音再次响起,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瞬间将江砚的注意力引开。
“砚,”她侧头看向江砚,语气自然得如同讨论晚餐,“姜茶的火候差不多了,关小一点,
糖在左手边第二个柜子。”江砚伸向叶晚的手顿在半空,目光转向林疏影,应了一声:“好。
”他眼神里的焦灼并未完全散去,但那份属于主人的沉稳似乎被林疏影的话语迅速找了回来。
他深深看了叶晚一眼,带着安抚的意味:“别怕,没事了。你先去洗个热水澡,
我去处理姜茶。”说完,他立刻转身快步回了厨房,显然对林疏影的指示执行得毫不犹豫。
叶晚的心沉了沉,那点刚刚因为江砚出现而冒头的微弱暖意,
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无所适从取代。她像个被遗忘的摆设,孤零零地杵在原地。“浴室在那边。
”林疏影抬手指了指走廊尽头一扇磨砂玻璃门,她的动作流畅而优雅,
“干净的毛巾在架子上。你的衣服……”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叶晚脏污的校服裙上,顿了顿,
“先穿我的?介意吗?”叶晚猛地摇头,幅度很小,几乎只有发丝的颤动。她哪里敢介意。
“嗯。”林疏影淡淡应了一声,转身走向主卧的方向。她的步伐从容不迫,
素白的裙裾随着走动划出柔和的弧度,像一朵在寂静夜色里无声移动的昙花。
叶晚像被赦免的囚徒,抱着书包,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进了浴室。关上门,
背靠着冰凉的门板,她才敢大口喘息。浴室里弥漫着清爽的薄荷沐浴露香气,
干净得一尘不染。巨大的镜子里映出她此刻的狼狈:头发乱糟糟地贴在汗湿的额角,
脸色惨白如纸,眼睛红肿,校服裙子皱巴巴地裹在身上,泥点和草汁的污渍像丑陋的勋章。
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林疏影身上那种清冽又遥远的气息。她脱掉脏衣服,打开花洒。
温热的水流冲刷下来,带走皮肤上的泥污和冷汗,却冲不散心头的混乱和寒意。
那个女人的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——她的清冷,她的从容,
她那种不动声色间就让江砚言听计从的气场,还有她看自己时,
那双深潭般的、仿佛洞悉一切却又毫无波澜的眼睛。她是谁?叶晚洗完澡出来时,
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,暖黄的光晕笼罩着沙发一角。
江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放在茶几上,抬头看她,眼神温和:“过来坐,喝点热的。
”叶晚穿着林疏影给她的白色亚麻家居服,袖子长了一小截,裤脚也拖到了地上,
空荡荡地罩着她单薄的身体,带着一股不属于她的、清冽的冷香。她低着头,
小心翼翼地坐到沙发最边缘,像个误入别人家的孩子。“谢谢江学长……”她声音细若蚊蚋,
双手紧紧抓着过长的袖口。“别客气。”江砚在她身边坐下,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,
不会让她紧张,又足够传递关心,“刚才怎么回事?吓坏了吧?”叶晚咬着下唇,
把那三个混混堵截的经过断断续续说了出来,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江砚静静听着,
眉头越蹙越紧,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愠怒。“又是他们!简直无法无天!”他沉声道,
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攥紧,“明天我就去找他们班主任!不,直接报警!”叶晚连忙摇头,
脸上露出惊慌:“不……不用了江学长……我……我以后绕路走……”她不想把事情闹大,
更怕招来更恶劣的报复。“绕路?”江砚的声音拔高了一点,带着不赞同,“这不是办法!
难道要一直躲着?”气氛一时有些凝滞。叶晚把头埋得更低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。
就在这时,主卧的门开了。林疏影走了出来。她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,
依旧是素净的浅色系,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,露出优美的颈项。
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小密封袋,里面装着几片绿色的草叶,正是叶晚裙子上沾的那种。
她径直走到沙发旁,没有看叶晚,而是将小密封袋递给江砚,语气平淡:“忍冬藤的叶子,
揉碎了敷在淤青上,能散瘀消肿。刚在楼下花坛随手摘的。”她的目光这才转向叶晚,
准确地落在她挽起袖口露出的、胳膊上那块被推搡时撞在墙上留下的青紫上,
“用冷水敷过吗?”叶晚被她看得瑟缩了一下,下意识地想把胳膊藏起来,讷讷地摇头。
林疏影没再说话,只是看向江砚。江砚立刻会意,接过密封袋:“我去处理一下。
”他起身走向厨房,很快传来清洗和捣碎东西的细微声响。客厅里只剩下叶晚和林疏影。
空气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叶晚坐立不安,几乎要把头埋进膝盖里。
“恐惧本身没有重量。”林疏影的声音忽然响起,依旧是那种清泠的调子,不高,
却清晰地落在叶晚耳中。叶晚惊愕地抬起头,撞进林疏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。
她正看着自己,眼神平静无波,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。“给它重量的是你的想象。
”林疏影的视线扫过叶晚紧握的、指节泛白的手,“那几个混混,不过是纸糊的恶鬼。
”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,像是在分析一道数学题的解法,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。
“你越害怕,他们的影子在你心里就越高大。”叶晚怔怔地看着她,嘴唇微张,
却说不出一个字。这番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,
精准地剖开了她内心最隐秘的脓疮——那些日夜折磨她的、对恶意无限放大的恐惧想象。
可这剖析本身,并不带丝毫温情,反而让叶晚感到一种赤裸裸的、被看穿的寒意。
“砚的姜茶不错,趁热喝。”林疏影的目光移开,落在茶几上那碗冒着热气的姜茶上,
结束了这个话题。她走到单人沙发前坐下,随手拿起沙发扶手上摊开的一本厚重的硬皮书。
封面上是复杂精密的植物解剖图谱。她翻开书页,垂眸阅读起来,
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,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提及,很快便沉浸到了另一个世界。
叶晚看着那碗金黄色的姜茶,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。她端起碗,
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递到冰冷的指尖。她小口啜饮着,辛辣中带着甜意的液体滑入喉咙,
带来一丝暖意,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迷茫和那挥之不去的寒意。这个女人……到底是谁?
日子像被雨水冲刷过的老旧胶片,模糊地向前推进。那晚之后,叶晚再去江砚的公寓,
总是格外小心翼翼,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窥探。她怕碰到林疏影,
怕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,更怕自己笨拙的存在打扰了那两人之间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。
可林疏影的存在感,却以一种无法忽视的方式,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叶晚的生活。周末午后,
阳光正好。江砚的公寓客厅里,林疏影盘腿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的地毯上,
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硬皮书,旁边还放着几个透明的标本盒。她正低头,
用纤长的手指和细小的镊子,专注地将一片脉络清晰的银杏叶固定在雪白的卡纸上。
阳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,落下细碎的阴影。叶晚坐在稍远的沙发上,抱着一本习题册,
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她的目光时不时飘向窗边那个沉静的身影。林疏影的沉静有种魔力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