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六八年的腊月,平东市火车站的汽笛声裹着雪粒子钻进衣领。青砖站台上,
四百多名戴大红花的知青挤作一团,蓝布棉袄与军绿色大衣间蒸腾着白气。人群深处,
庄哲栋把磨破边的《中草药手册》又往怀里塞了塞,
补丁摞补丁的蓝布棉袄短得堪堪遮住屁股,腕骨在寒风里硌出嶙峋棱角。“庄哲栋!这儿呢!
” 破锣嗓子穿透嘈杂。戴着油渍麻花狗皮帽的王老五踮着脚挥舞胳膊,
五道沟壑般的皱纹里嵌着黑黢黢的泥垢,“娃子们,跟俺走!黑土沟还得翻两座山梁!
”队伍踩着结冰的山道蜿蜒前行,雪粒灌进草绳打的草鞋,冻得人骨头缝发疼。
庄哲栋望着苍灰色天幕下连绵的黛青色山峦,
突然想起爷爷中药铺里那具乌木药柜 —— 此刻怕是正飘着当归与陈皮的暖香。
同来的女知青李玉梅突然跌坐在雪地里,搪瓷缸子咕噜噜滚出去老远,
“我要回家......” 她的哭腔被山风撕成碎片。“嚎啥!
” 王老五的烟袋锅敲在冻硬的树桩上,迸出几点火星,“咱黑土沟穷是穷,
可漫山遍野都是金疙瘩!开春了挖柴胡、采连翘,换的粮够你们吃半年!
” 这话像把火钳子捅进庄哲栋心里,他摩挲着衣袋里泛黄的《本草纲目》手抄页,
指节因攥得太紧泛出青白。暮色四合时,黑土沟终于露出真容。
七零八落的土坯房蹲在山坳里,茅草屋檐垂着尺把长的冰棱,像老人稀疏的白胡须。
庄哲栋被分到独眼张大爷家,推门便是呛人的旱烟味。炕上躺着的老汉翻了个身,
浑浊的右眼蒙着层灰翳,左眼的空洞被皱纹严严实实盖住:“娃子,灶上有红薯,
烤得流糖了。”头月的日子比黄连还苦。庄哲栋握着磨秃的铁镐刨冻土,虎口震得裂开血口,
血珠渗进粗粝的木柄。深夜躺在冰凉的土炕上,听着山风在窗棂间呜咽,
他把脸埋进打着补丁的棉被,泪水洇湿了带着草药味的被面。第五天夜里,
张大爷佝偻着背掀开草帘,陶碗里腾起的热气在油灯下凝成白雾:“趁热喝,野党参配细辛,
驱寒顶用。” 庄哲栋接过碗时,触到老人布满老茧的手 —— 那手像块皲裂的榆树皮,
却稳得如同山岩。“大爷,这味党参......” 苦涩与辛香在舌尖炸开,
庄哲栋突然想起爷爷教他辨药的模样。张大爷吧嗒着烟袋,
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:“山里人没大夫,头疼脑热全靠这些草。你要是想学,
明儿跟着上山。”次日破晓,庄哲栋裹紧露出棉絮的棉袄,
跟着拄枣木拐杖的张大爷钻进雾气弥漫的山林。老人的青布绑腿扎得利落,
踩在结霜的落叶上沙沙作响:“看好了,这鸡爪似的是黄连,根须越黄越地道。
” 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指向崖边,“瞧见那七片叶子的?七叶一枝花,蛇毒克星,
挖时得念着‘多谢草木仙’。”庄哲栋掏出铅笔头在皱巴巴的笔记本上飞写,
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笔。学着老人的样子,他把半片黄芪塞进嘴里,
甘甜味混着泥土腥气在齿间散开。有回误嚼了天南星,舌头瞬间肿成馒头,
喉咙像被火炭堵住。张大爷一把将生姜塞进他嘴里,沙哑的呵斥震得林鸟惊飞:“草木有灵!
不敬它们,它们就要你命!”春去秋来,庄哲栋的蓝棉袄成了碎布条拼的百家衣,
膝盖处永远沾着褐色的泥土。他认得阳坡的柴胡喜沙质土,背阴处的当归要三年才成药,
笔记本密密麻麻记满草药习性。村里人渐渐传开,知青点有个会 “尝百草” 的后生,
李婶家孩子的积食、赵叔的风湿痛,经他熬的草药汤一灌,准能见好。七二年惊蛰那天,
张大爷的咳嗽声咳碎了满窗月光。老人枯柴般的手死死攥住庄哲栋的腕子,
浑浊的右眼突然亮起:“娃子,
俺这瞎眼...... 是采灵芝摔的......” 他气若游丝,“山里的宝贝,
你得记下......” 话音未落,枯瘦的手重重垂落,炕头的药罐子里,
党参的香气还在袅袅升腾。庄哲栋跪在结满霜花的窗下,眼泪砸在青砖地上,
洇出深色的圆点。他在屋后山岗种下百株党参,每株都系着红布条。从那以后,
他常在月夜里背着竹篓进山,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极了张大爷拄着拐杖的模样。
当同批知青陆续乘着解放牌卡车离开时,他却在知青点旁开垦出三分药田,
看着亲手种下的黄芪苗在晨露里舒展嫩叶,黑黢黢的脸上绽开笑容 —— 只是这笑容里,
藏着只有大山才懂的寂寞与坚守。一九七七年深冬,北风卷着煤灰扑在黑土沟的土墙上。
知青点的煤油灯下,庄哲栋正就着半碗红薯粥啃硬窝头,
忽听得院外传来李玉梅尖锐的喊声:“恢复高考了!恢复高考了!” 他手一抖,
窝头掉进粥碗,溅起的热汤烫得指节发疼。泛黄的油印通知在众人手中传递,
纸页边缘被捏出褶皱。庄哲栋盯着 “高等学校招生考试” 几个字,
五年前张大爷临终前枯瘦的手突然浮现在眼前。他连夜收拾行李,
把晾干的黄芪、党参仔细塞进蓝布包袱,又摸黑爬上后山。月光洒在张大爷坟头的党参苗上,
他扑通跪下,额头贴着冻硬的土地:“大爷,您等着,等俺学医回来,开个最大的药铺!
”平东市的老巷依旧弥漫着煤球味,母亲摸着他凸起的肩胛骨,
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补丁摞补丁的袖口。庄哲栋顾不上叙旧,翻出床底蒙尘的课本,
却被三角函数题绕得两眼发黑。窗台上的水仙开了三茬,他终于想起高中同桌李红。
李红家的竹门虚掩着,穿碎花布衫的姑娘正踮脚收晾晒的被单,
麻花辫随着动作晃出温柔弧度。“哲栋?” 她转身时脸颊泛起红晕,
搪瓷缸里的菊花茶腾起袅袅白雾,“山里的冻疮还犯吗?”两人坐在爬满丝瓜藤的小院里,
李红用红铅笔在习题集上圈圈点点。庄哲栋盯着她发梢沾着的粉笔灰,
突然想起黑土沟的晨雾。“这道立体几何,
你看辅助线这么加......” 她的袖口扫过他手背,带着雪花膏的香气。
庄哲栋心跳如擂鼓,慌忙低头演算,却把公式写得歪歪扭扭。高考那日,
庄哲栋握着被汗水浸软的准考证走进考场。窗外的法国梧桐沙沙作响,
恍惚间他又看见张大爷拄着枣木拐杖在山林穿行。发榜那天,
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像片金叶子飘进小院,母亲捧着它直抹眼泪,
父亲默默往他兜里塞了两个煮鸡蛋。大学生活像浸了蜜的黄连。
庄哲栋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卡其布褂,在解剖室与图书馆间奔走。
李红常带着饭盒等在教学楼前,搪瓷缸里的红烧肉总挑得只剩肥的。“你瘦得像柴胡杆子。
” 她嗔怪着把瘦肉夹进他碗里,发梢扫过他手背的触感,比五年前更烫。
变故发生在大一暑假。蝉鸣声里,庄哲栋挑着两桶井水刚进院,
四个穿灰制服的人突然闯进来。“庄哲栋,投机倒把罪证确凿!” 领头的人抖开牛皮纸袋,
散落的草药标本沾着黑土,“这些私自贩卖的药材,够判你十年!
”审讯室的白炽灯管滋滋作响,庄哲栋盯着墙上 “坦白从宽” 的标语,喉咙发紧。
“卖给了城南的济仁堂......” 他声音沙哑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
“我只是想攒学费......” 铁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又溜走,等他踉跄着走出门,
黎明的寒气裹着露水扑面而来。学校大礼堂的批判会开得沸反盈天。庄哲栋站在台上,
看着台下李红苍白的脸。系主任念开除决定的声音像钝刀割肉,他机械地接过通知书,
突然想起黑土沟刨冻土时震裂的虎口,此刻掌心竟又开始隐隐作痛。
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肩头,李红追出校门时鬓角已被汗水浸湿。“哲栋,
我爸妈说......” 她攥着衣角,帆布鞋尖碾着碎石子,
找了对象......”庄哲栋望着她腕间褪色的红绳 —— 那是高考前他在黑土沟编的,
突然觉得喉咙里堵着团黄连根。“所以,你也是这么想的?”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。
李红别过脸去,眼泪砸在晾晒的床单上,洇出深色的圆点。
暴雨在他跌跌撞撞回家时倾盆而下。庄哲栋蜷缩在阁楼里,听着父母在楼下叹息。
墙角的蜘蛛结了又破的网,像极了他破碎的梦。第三日清晨,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
晨光刺破云层。父亲望着儿子通红却发亮的眼睛,
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攥着《草药手册》往中药铺跑的小崽子。“爹,娘,
” 庄哲栋把录取通知书郑重地放进樟木箱,“我要去自由市场摆摊卖草药。
” 他撸起袖子,露出黑土沟的太阳烙下的印记,“张大爷说过,草木有灵。
我偏要让这些草,长出个名堂来!”一九七八年的平东市,梧桐叶上还沾着残雪,
百货大楼的玻璃橱窗却悄悄换上了 "改革开放" 的标语。
庄哲栋蹲在自家天井里修补竹筐,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三中全会公报,
手指被冻裂的竹篾刺出了血珠 —— 这是他被医学院开除的第三个月,
蓝布衫袖口磨得透亮,像片风干的烟叶。"哲栋,去看看吧,自由市场有人摆摊卖红头绳了!
" 邻居王婶扒着木栅栏喊。他攥着半块冻硬的玉米饼走到巷口,只见煤球炉旁支着块木板,
穿花棉袄的姑娘正给搪瓷缸里的奶糖包玻璃纸。突然想起黑土沟的山货集,
张大爷曾把晒干的五味子串成串,换两尺蓝士林布。医学院的陈教授家在巷尾那栋灰砖楼。
庄哲栋踩着结霜的台阶上去,看见老人正在侍弄窗台上的文竹。"政策松了,
" 教授推了推老花镜,瓷杯里的茉莉花香飘进他打补丁的衣领,"去年广交会有人卖田七,
换了台黑白电视呢。" 窗玻璃上的冰花突然裂开道缝,像极了他此刻突突直跳的心口。
个体户执照的消息是在腊月廿三传来的。庄哲栋挤在工商局门口的人堆里,
棉帽被挤掉了也没察觉。
前面穿军大衣的汉子突然回头:"这不是那个 ' 倒爷 ' 大学生吗?
" 唾沫星子溅在他冻红的耳垂上。他攥紧怀里的《草药图谱》,
指节在牛皮封面上硌出白印 —— 那是张大爷用山桃树皮装订的本子。
填表的木头桌子结着冰碴。戴蓝袖套的女办事员反复摩挲他的高中毕业证:"卖草药?
" 钢笔尖在纸上顿出个墨点,"先去街道办开证明吧。
" 庄哲栋踩着薄冰跑到向阳街居委会,
赵主任的搪瓷缸子在桌上磕出脆响:"资本主义尾巴?" 他喷出的烟圈在晨光里散成雾,
"要是赔了,你可别来找政府哭。"正月十五那天,执照终于批下来了。
0037 号的红章盖在泛黄的宣纸上,庄哲栋举着它在天井里转了三圈,
母亲的纳鞋底拍在他后背上:"小心别把纸晃碎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