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册摊开在案头,陈旧墨痕如同干涸的血迹。一股浓重甜腥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,
我的指尖刚离开书页,上面便印下一道湿漉漉的红痕。温热的液体正沿着掌心蜿蜒而下,
滴落在“则天大圣皇帝”那几个刺眼的字上,墨迹迅速被晕染开来,模糊成一片污浊的暗红。
我盯着那团污渍,有些出神。血,祖父的血,上官家的血,似乎永远也流不尽,
也永远洗不净这册页上的名字。这味道钻进鼻腔,勾起深埋的腐土气息,
还有甘露殿前那令人窒息的静默——祖父的头颅滚落尘埃,那双曾教我握笔的手,
最后无力地指向灰暗的天空。那时的风,也带着这种甜腥。
殿外遥遥传来巡夜金吾卫沉重甲叶摩擦的单调声响,一下,又一下,像是某种倒计时的鼓点。
夜已深了,整座紫微宫沉入一种假寐般的死寂。案头那支粗大的素烛,火苗不安地跳跃着,
光影在我脸上疯狂晃动,将墙壁上我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。时辰快到了。我闭上眼,
深深吸了一口气。空气里烛泪的焦糊味,书卷的陈腐气,还有指尖那挥之不去的血腥,
混合成一种奇异的、令人战栗的气息。再睁开时,目光落在案头那枚小小的铜鱼符上。
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蔓延开,像一条滑腻的蛇钻进心里。这就是今夜那扇沉重宫门的钥匙。
“才人,宫门下钥了。”值夜的老内侍佝偻着身子进来,声音带着睡意。“知道了。
”我的声音平静无波,听不出丝毫涟漪。他浑浊的眼珠扫过案上摊开的史册,
似乎对我深夜读史习以为常,并未多问,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
脚步声消失在殿外长廊的尽头。殿内重新陷入绝对的死寂,
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。我站起身,走到窗边。推开一条细缝,
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。远处,宫墙巨大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,而更远的南方,
皇城方向,本该是灯火管制的一片漆黑,此刻却隐隐透出一种异样的、躁动不安的暗红,
像是地底涌动的岩浆,又像无数火把在暗影中集结、移动。来了。
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肋骨,一下重过一下,擂鼓一般。
我猛地攥紧了手中那枚冰冷的铜鱼符,尖锐的边缘深深嵌进掌心,带来一阵锐痛,
勉强压住了指尖的颤抖。转身,不再看那片不祥的暗红。我走向殿门,脚步落在地砖上,
轻得像一片羽毛,却又沉得仿佛拖着千钧锁链。每走一步,
祖父那双绝望的眼睛就在黑暗中盯着我。门无声地开了,冰冷的夜风灌进来,
卷着远处模糊的、压抑的金属摩擦声和人声。我裹紧披风,将铜鱼符紧紧捂在胸口,
像握着一块烙铁,又像握着一把淬毒的匕首,独自一人,
融入了这无边无际、杀机四伏的黑暗。通向玄武门的夹道,是宫中最幽深、最漫长的一段路。
高耸的宫墙在两侧挤压过来,头顶只剩下一线狭窄的、墨蓝色的天穹。
夜风在墙缝间呼啸穿行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,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,打在脸上,生疼。
我低着头,脚步急促却竭力控制着不发出太大响动。披风的下摆扫过冰冷的砖地,
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心跳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,几乎盖过了风啸。掌心全是冷汗,
紧紧攥着那枚铜鱼符,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,提醒着我此行的目的。前方,
巨大的玄武门城楼在夜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,如同蹲踞的巨兽。城楼上几点微弱的灯笼光,
在风中摇曳不定。守卫的身影在光晕里模糊地晃动。越靠近,那城门便越显得巍峨、森严,
散发着拒人千里的铁血气息。我贴着墙根阴影疾行,尽量缩小自己的轮廓。近了,更近了。
甚至能看清城楼上守卫皮甲在微弱灯火下的反光,能听到他们低声交谈的只言片语。
“……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?”“……南边皇城……好像有火光?”“噤声!当心你的脑袋!
”他们的交谈声带着不安的颤抖。就在这时,一阵低沉而密集的脚步声,
混杂着金属甲胄碰撞的铿锵声,由远及近,从城门内另一侧的宫道传来!那声音沉闷、整齐,
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杀气,如同贴着地面滚动的闷雷,越来越响,越来越近!来了!
是太子的人!他们提前动了?城楼上的守卫显然也听到了这异常的响动,一阵骚乱。
“什么人?站住!”守卫的厉喝划破寂静,带着变调的惊恐。几乎是同时,
我猛地从墙角的阴影里冲了出去,像一支离弦的箭,
直扑向紧闭的宫门旁那扇供日常出入的侧门!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,几乎要破膛而出。
“开门!奉陛下急诏!”我的声音尖锐地拔高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,
穿透了城楼上的骚动和那逼近的、令人窒息的脚步声,“有紧急军情!延误者斩!
”守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。一个身影从城楼垛口探出,灯笼光晃过我的脸。
“是……上官才人?”“铜鱼符在此!速速开门!”我高高举起手中那枚小小的铜符,
在昏黄的光线下,它闪着冰冷的微光。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。城楼上守卫的犹豫清晰可见,
而身后那催命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,沉重的呼吸声似乎都喷到了我的后颈!“开门——!
”我再次厉喝,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嘶哑变形。“吱呀——”沉重的门闩拉动声终于响起,
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!那扇厚重的侧门,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,
向内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!就是现在!我侧身,像一尾滑溜的鱼,
在门刚刚开启到能容一人通过的瞬间,便挤了进去。身后,几乎是门开的同一刻,
汹涌的、铁甲铿锵的洪流便轰然冲至!冰冷的铁甲边缘擦着我的后背掠过,带来一阵寒意。
无数双穿着厚重军靴的脚,踏着令人心悸的震动,如同决堤的洪水,
从这刚刚打开的闸门中疯狂涌入!“杀!”“诛除妖后!
”震耳欲聋的吼杀声瞬间在宫禁深处炸开,淹没了守卫的惊呼和兵器出鞘的短促声响。
我被这股狂暴的洪流裹挟着,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了几步。
浓烈的汗味、铁锈味、皮革味混合着冰冷的杀气,瞬间将我淹没。火光骤然亮起!
无数火把被点燃,跳跃的火焰瞬间撕破了宫道的黑暗,
将那些狰狞的、狂热的面孔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。刀剑在火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芒。
我死死抓住门边冰冷的石壁,指甲几乎要抠进石缝里,才勉强稳住身形,
没有被这疯狂的人潮冲倒。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宫墙上,寒意透骨。
眼前是奔腾的、毁灭一切的洪流,耳边是震天的杀声。我死死咬住下唇,
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。祖父的面容在火光中一闪而逝,那双眼睛,不再是绝望,
而是……冰冷的、穿透一切的审视。成了。宫门已开,洪水猛兽尽入彀中。
我松开抠着石壁的手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不再看身后那炼狱般的景象,我转身,
重新没入宫墙更深的阴影里,像一道无声的幽灵,朝着神都苑深处,
那个风暴的中心——长生殿的方向,疾步而去。身后,是熊熊燃烧的大明宫,
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兵戈交击的锐响。那冲天的火光,将半边夜空都染成了狰狞的血色。
长生殿。殿门紧闭,隔绝了外面震天的杀声和冲天的火光,
却隔不断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、令人窒息的紧张。殿内死寂,只有角落里巨大的铜漏,
水滴落在承露盘里,发出单调而清晰的“嗒……嗒……嗒……”声,如同生命最后的倒计时。
烛台上,粗大的素烛已经燃了大半,烛泪堆积如山,凝固成惨白的泪痕,无声地流淌下来。
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御座前的一小片区域,其余地方都沉浸在浓重的、令人心悸的阴影里。
空气里飘散着陈旧的熏香、蜡泪的焦味,还有一种……行将就木的气息。御座上,
那个曾经睥睨天下、令山河变色的身影,此刻陷在宽大的御座里,显得异常瘦小。
明黄色的龙袍依旧华丽,却像是挂在一副空荡荡的骨架上。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,
被汗水黏在额角,失去了往昔一丝不苟的威仪。那张曾令无数朝臣胆寒的脸庞,
此刻刻满了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漠然的沉寂。她只是那样坐着,
目光空洞地望着紧闭的殿门,仿佛在倾听外面越来越近的、如同海啸般的喧嚣。
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,枯瘦如柴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,手背上松弛的皮肤下,
青筋虬结。我垂首侍立在御座侧后方的阴影里,像一个沉默的剪影。低垂的眼帘下,
目光落在她那只枯瘦的手上。那上面布满的斑点,是岁月和权力共同刻下的印记。殿外,
叛军的吼声越来越清晰,兵刃撞击的锐响,甲胄摩擦的铿锵,如同汹涌的潮水,
不断拍打着这扇紧闭的殿门。“咚!咚!咚!”沉重的撞击声猛然响起!
整扇厚重的朱漆殿门都在剧烈震动!灰尘簌簌地从门框和梁柱上落下。“妖后!开门!
”“奉太子令,清君侧!”外面是张柬之嘶哑却狂热的吼叫,
混杂着崔玄暐、敬晖等人粗重的喘息和士兵的鼓噪。殿门被撞得摇摇欲坠,
每一次撞击都像是砸在人的心口上。殿内仅有的几个老迈内侍和宫女早已吓得瘫软在地,
面无人色,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,连呜咽都不敢发出。御座上的女皇,
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。那只枯瘦的手,猛地抓紧了龙椅的扶手,
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“咯咯”声。她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。
那双曾洞穿人心的眼睛,此刻布满了血丝,却依旧锐利如鹰隼。
她没有看那扇即将被撞开的殿门,目光竟穿透殿内的阴影,直直地投向了我所站的角落。
那目光,冰冷,深邃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,仿佛能看进我的骨髓里。
我的心脏骤然一缩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!血液瞬间冲上头顶,
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。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,几乎让我无法呼吸。她知道了?她看穿了?
这个念头如同毒蛇,瞬间噬咬着我的神经。“陛下……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,几乎不成调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——“轰隆——!”一声巨响!殿门终于承受不住猛烈的撞击,
门闩断裂,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被狂暴地撞开,猛地向内弹开,重重拍在两侧的墙壁上!
刺眼的光线混杂着外面燃烧的火把亮光,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硝烟味,
汹涌地灌入死寂的长生殿!一群顶盔掼甲的叛军将领,如同嗜血的凶兽,手持滴血的利刃,
轰然涌入!为首之人,正是须发戟张、状若疯虎的张柬之!
他身后是崔玄暐、敬晖、桓彦范、袁恕己——神龙政变的五王,个个甲胄染血,
脸上带着杀戮后的狂热和一种病态的亢奋。他们身后,是密密麻麻、面目狰狞的士兵,
锋利的矛戟在火光下闪着寒光,将整个大殿瞬间包围得水泄不通。
杀气和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。张柬之大步上前,
沾满血污的战靴重重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,留下一个个刺目的血脚印。
他手中的横刀还在滴着血,直指御座上的女皇,声音因为激动和嘶吼而破裂:“武氏妖后!
牝鸡司晨,祸乱朝纲!今日奉太子殿下之命,清君侧,正乾坤!陛下——!
”他猛地提高声调,近乎咆哮,“请陛下即刻退位!还政于李氏!
”他身后的将领和士兵如同呼应般,齐声怒吼:“退位!还政!”“退位!还政!
”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,震得殿顶的灰尘簌簌落下。御座上的女皇,
在这滔天的威压和赤裸裸的逼视下,身体晃了晃。她挺直了背脊,试图维持最后的尊严,
但那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扶手,指节青白,微微颤抖。她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
但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、沉重的叹息。那双曾令山河变色的眼睛,
缓缓地扫过眼前这群杀气腾腾的胜利者,最终,那锐利的目光,竟再次穿透人群,
落在了我的身上。那目光,不再是帝王的威压,而是……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。是失望?
是了然?还是……一种冰冷的嘲弄?就在这死寂的对峙中,我动了。“陛下——!
”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,猛地撕裂了殿内令人窒息的空气!我像一支离弦的箭,
猛地从御座后的阴影里扑了出去!披散的长发在身后扬起,我踉跄着,
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御座前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!膝盖重重砸在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,
钻心的疼痛瞬间传来,但我浑然不觉。“陛下!奴婢……奴婢万死啊!
”我抬起满是泪痕的脸,声音因为极度的悲痛而嘶哑破碎,身体剧烈地颤抖着,
如同狂风中的落叶。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,瞬间糊满了整张脸,顺着下巴滴落,
在光洁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。“奴婢身不由己……奴婢是被逼的!
他们……他们拿奴婢阖族性命相挟……奴婢不敢不从啊……陛下!”我哭喊着,
声音充满了绝望和哀恸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血泪。我伸出颤抖的双手,
不顾一切地想去抓住女皇那垂落在龙袍下摆的手,像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。
“奴婢对不住陛下……奴婢罪该万死……陛下!您看看奴婢啊陛下!
”我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,发出沉闷的“咚、咚”声,一下,又一下,
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。“奴婢的心……奴婢的心永远向着陛下啊!
求陛下……求陛下宽恕奴婢……”我的哭声撕心裂肺,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,
盖过了叛军粗重的喘息和兵器的轻响。张柬之等人脸上狂热的表情凝固了,
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愕和难以理解的错愕。他们看着我,
像在看一个突然闯入的、不可理喻的疯子。整个长生殿,仿佛只剩下我这锥心刺骨的恸哭。
我死死攥住女皇龙袍的一角,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依靠,泪水将那明黄的丝绸洇湿了一大片。
额头磕碰的地方传来尖锐的疼痛,但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痛楚——那是真实的,
混杂着恐惧、愧疚、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、深入骨髓的恨意。御座上的人,
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。那只被我攥住的、枯瘦的手,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。
她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低下头。那双布满血丝、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,
终于落在我涕泪横流的脸上。那目光,沉甸甸的,像浸透了寒冰的铅块。没有愤怒,
没有斥责,甚至没有一丝波澜。只有一种彻骨的疲惫,
和一种……洞悉一切的、近乎悲悯的平静。她看着我,如同看着一件早已看透的器物。
她微微动了动嘴唇,声音低哑,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,
却清晰地穿透了我的哭声:“婉儿……”只唤了一声名字,她便停住了。
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,最终,竟缓缓移开,
重新投向殿门外那片被火光染红的、混乱的天空。仿佛我,连同这殿内所有的一切,
都已在她的世界里褪色、远去。那只被我死死攥住的手,轻轻、却异常坚定地,
从我的紧握中抽了出去。我浑身一僵,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,连哭喊都噎在了喉咙里。
额头上磕碰的剧痛瞬间变得无比清晰。那只抽离的手,留下的只有一片彻骨的冰冷,
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绝望。她知道了。她什么都知道了。我的表演,在她眼中,
不过是一场拙劣的、徒增笑耳的闹剧。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更深沉的恨意,如同毒藤,
瞬间缠绕上心脏,勒得我几乎窒息。我瘫软在地,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,
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,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,却不再是纯粹的表演,
而是混杂了恐惧、愤怒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。张柬之似乎终于从错愕中反应过来,
他重重地咳嗽一声,上前一步,
声音带着一种胜利者强行压抑的得意:“陛下既已明白大势所趋,还请……早作决断!
拟退位诏吧!”女皇没有看他,也没有再看我。她只是望着殿外的血色夜空,沉默着。
那沉默,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力量,压得整个长生殿的空气都凝滞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
也许只是一瞬,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。她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。
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,却带着一种山岳崩塌般的沉重。
“笔……墨……”她的声音依旧低哑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。角落里的史官,
那个一直如同影子般存在的瘦小身影,猛地一颤。他脸色煞白,
双手哆嗦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,几乎是爬着从阴影里挪出来,手脚并用地爬到御案旁。
他不敢抬头,只是抖抖索索地铺开一卷空白的素绢,又颤抖着拿起一支沾饱了墨的笔,
双手捧起,高举过头顶,呈向御座的方向。张柬之使了个眼色。敬晖上前,
一把夺过史官手中的笔,又抓起那卷素绢,重重地拍在御案上。动作粗鲁,
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。“请!”张柬之的声音冰冷,催促道。
女皇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伸出手。那只枯瘦的手,此刻却异常稳定。她接过了敬晖递来的笔。
笔尖悬在素绢上方,墨汁凝聚,将滴未滴。整个大殿,死一般的寂静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笔,和那只握笔的手上。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。笔尖终于落下。
“朕……”她写下第一个字,笔锋艰涩,如同拖着千钧重担。
就在那饱蘸浓墨的笔尖即将触碰到素绢的刹那,一个身影猛地扑到了御案旁!是我。
我几乎是扑爬着冲到了史官跪着的地方,就在御案侧前方。我的动作太过突然,
连张柬之都猝不及防,眉头猛地一皱。“陛下!”我再次发出凄厉的哭喊,
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,盖过了笔尖接触绢帛的细微声响。泪水依旧磅礴,但眼底深处,
却是一片冰冷的疯狂。我猛地伸出颤抖的手,
指向御座上那握着笔、仿佛瞬间凝固成石像的身影,
声音因为极致的“悲愤”而拔高到刺耳的程度:“史官!你听见了吗?你看见了吗?
陛下她……她竟然真的要写!她……她竟然认了!
”我的声音充满了“难以置信”的“痛苦”和“控诉”,“可天下人如何知道她的罪孽?!
她荒淫无道!秽乱宫闱!张氏兄弟不过冰山一角!她任用酷吏,残害忠良,视人命如草芥!
我祖父上官仪,一代忠臣,只因谏言便被抄家灭族!多少无辜之人血染刑场,
多少冤魂在九泉之下哀嚎!”我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,
一句句狠狠刺向御座上那个沉默的身影。我转向史官,涕泪横流,神情悲愤欲绝,
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嘶喊:“写!把这些都写下来!一字不漏地写下来!
让后世万代都看清楚!看清楚这个牝鸡司晨、祸国殃民的妖后!
看清楚她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!看清楚她是如何窃据神器,颠倒乾坤的!写——!
”我的控诉如同狂风暴雨,在死寂的大殿里炸响。史官吓得魂飞魄散,
整个人筛糠般抖成一团,手中的笔“啪嗒”一声掉落在绢上,洇开一大团刺目的墨污。
他惊恐地看着我,又看看御座上纹丝不动的女皇,再看看脸色铁青的张柬之等人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