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于,她极其缓慢地,掀开了沉重的眼帘。
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劈入脑海!
她僵硬地、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,缓缓低下头。
这不是她缠绵病榻、形销骨立时的枯槁模样!
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,几乎要撞碎那层薄薄的骨肉。
她猛地抬手,动作快得近乎失态,颤抖的指尖抚上自己的脸颊。
触手所及,肌肤是温热的,带着少女特有的、尚未完全褪去的稚嫩和饱满的弹性。
虽仍显苍白,却绝不是那种病入膏肓、透着死气的灰败!
不是梦!
那剜心刻骨的恨意,那撕心裂肺的痛楚,她回来了!
父亲!
她掀开身上柔软的锦被,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。
寒气瞬间从脚底窜起,却让她混乱的头脑骤然清醒。
不能再哭!
一滴泪都不能流!
她无声地命令自己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尖锐的刺痛压下了喉头的哽咽。
她要去见父亲。
摇曳的烛光将林如海枯槁的面容映照得明明灭灭。
室内浓重的药味里,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顽固地萦绕不去。
紫鹃与雪雁被屏退在外间守着。
此刻,这偌大的卧房内,只剩下父女二人,以及那盏跳跃不定、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琉璃灯。
“咳咳……咳咳咳……”撕心裂肺的咳声,隔着一道薄薄的花厅板壁,清晰地、一下下凿在黛玉的心上。
那声音里裹挟着浓痰,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、生命被强行撕扯的破碎感。
前世那冰冷绝望的痛楚,如同浸透了冰水的鞭子,狠狠抽在黛玉刚苏醒的魂魄上。
她记得这声音,记得这无休止的咳,记得后来那触目惊心的、溅在父亲素白中衣上的暗红血点,记得自己只会手足无措地伏在床边哀哀哭泣,眼睁睁看着那点温热在父亲胸口洇开、冷却、最终凝固成一片死寂的深褐。
眼泪救不了命,只会徒然冲刷走最后一点虚假的慰藉。
一片死寂。
只有林如海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,如同破旧的风箱,拉扯着紧绷的空气。
黛玉跪坐在脚踏上,身体挺得笔首,双手紧紧交叠放在膝头,指尖冰凉。
她看着父亲紧闭的眼睑下微微颤动的睫毛,知道他在强撑着精神。
窗外,隐约传来贾琏故作关切、实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的声音,正与管家林忠说着什么。
那声音,像毒蛇的信子,舔舐着黛玉的神经末梢。
不能再等了。
她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息沉入肺腑,带着运河深夜的寒凉,也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。
“父亲……” 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久未说话的微哑,打破了沉重的寂静。
林如海的眼皮颤动了一下,吃力地掀开一条缝隙,浑浊的目光落在女儿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上。
黛玉没有回避父亲的目光,她的眼神清澈见底,却又深不见底,像结了冰的寒潭。
她开始诉说,声音不高,语速平缓,没有激烈的控诉,没有哀哀的泣诉,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,将那些冰冷的、带着倒刺的真相,一根根,清晰无比地钉在昏黄的烛光里:“……初入府时,二舅母赐下两匹‘上用内造’的软烟罗,极为稀罕。
女儿年幼无知,只道是长辈厚爱,欢喜收下。
半月后,方从周瑞家的与几个婆子背地闲话里得知,那软烟罗……原是老太太特意赐给宝姐姐裁夏衣的,因宝姐姐嫌那颜色‘过于娇嫩’,推说‘压不住’,才转赐了女儿。
二舅母彼时,便在一旁笑着……”她顿了顿,仿佛在咀嚼那“娇嫩”与“压不住”背后彻骨的轻蔑。
林如海放在锦被外枯瘦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。
“……府中月例,小姐们皆是二两。
女儿初时亦得二两。
然不过数月,便减为一两。
外祖母问起,二舅母只道‘姑娘身子弱,吃不得那些油腻点心,省下的银子正好添些滋补药材’,老太太便不再问。”
“女儿房中炭例,冬日总不足,常需紫鹃拿体己银子私下补贴婆子。
下人们见风使舵,送来的炭多是烟气呛人的劣等货……宝玉砸玉那回,外祖母抱着他‘心肝肉’地哭,转头却对女儿说‘你原比他会辖制人,怎么反叫他欺负了你去?
’……”她的声音依旧平静,却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,缓慢而精准地剖开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,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。
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怠慢,那些“体贴”背后的算计,那些“玩笑”里裹着的尖刺,那些“偏爱”中暗含的离间……桩桩件件,抽丝剥茧,将荣国府那金玉其外的锦绣富贵之下,对一个孤女不动声色的磋磨与消耗,***裸地摊开在林如海面前。
“……更有甚者,” 黛玉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,像是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纹,“父亲可知,女儿在府中所服汤药,有几味药材……似有蹊跷?
非但未能调养,反添了心悸失眠之症。
女儿起疑,曾偷偷将药渣留下,托……托人带出府外寻可靠药铺查验……”她抬起眼,目光锐利如针,首刺父亲浑浊的眼底,“……那药里,被人添了分量极微的‘夜交藤’与‘朱砂’……久服,耗人心血,损人神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