粉笔灰在午后刺眼的光柱里沉沉浮浮,带着一种陈年旧书的呛人气息。
我,陈默,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,目光像生了锈的钉子,死死钉在前排那个叫李薇的女生后脑勺上。
确切地说,是钉在她束起的马尾辫上,那枚随着她偶尔低头记笔记而微微颤动的塑料蝴蝶发卡上。
廉价,过时,粉色的塑料翅膀上还蹭掉了一小块漆,露出底下灰白的底色。
可就是这枚发卡,像一把生锈的钥匙,猛地捅开了我记忆深处最沉重、最屈辱的那扇门。
不是青春期的萌动,而是前世冰冷如铁的绝望碎片,瞬间涌上来,几乎将我溺毙。
“陈默!
发什么呆!
这道题,上来做!”
数学老师孙秃头那特有的、带着浓重鼻音的呵斥像鞭子一样抽过来,打破了教室里的沉闷,也瞬间抽碎了我眼前关于发卡的幻象。
教室里几十道目光,带着点疲惫的好奇,齐刷刷地转向我。
那些眼神,像细密的针,扎在我新生的、还带着前世伤痕的皮肤上。
前桌的李薇也半侧过身,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解。
我猛地一激灵,像被冰水从头浇下,神魂瞬间从那个冰冷绝望的前世深渊里拽了回来。
黑板。
1994年9月15日。
高考倒计时。
歪歪扭扭的粉笔字迹刺入眼帘。
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撞得肋骨生疼。
是真的!
不是梦!
我真的回来了!
回到了这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燥热夏天,回到了我人生崩塌之前最关键的岔路口!
同桌赵胖子用胳膊肘使劲捅了我一下,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:“喂,默子!
魔怔啦?
孙秃头喊你呢!”
我深吸一口气,那带着粉笔灰和汗味的空气呛入肺腑,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、近乎贪婪的真实感。
我站起来,凳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。
走到黑板前,拿起粉笔,黑板上那道解析几何题陌生又熟悉。
前世,这道题我空着没做。
现在……手指捏着粗糙的粉笔,粉屑簌簌落下。
我闭上眼,再睁开,视线落在题目下方。
答案……或者说,解题的关键步骤,清晰无比地浮现在脑海——不是今生的记忆,是前世典当行倒闭后,我在建筑工地上扛水泥包时,为了麻痹痛苦,强迫自己反复咀嚼高中课本时,刻进骨头里的烙印!
粉笔在黑板上划过,流畅得不像是我自己的手在动。
简洁的辅助线,关键的公式代入,最后那个清晰的结果……一气呵成。
没有停顿,没有犹豫。
写完最后一个数字,我放下粉笔,拍了拍手上的灰。
教室里鸦雀无声,连厚厚的镜片后面,小眼睛瞪得溜圆,看看黑板,又看看我,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常年蜷缩在角落、成绩不上不下的学生。
“呃…嗯…步骤…是对的。”
他清了清嗓子,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别扭,“下去吧!
认真听讲!
别以为会一道题就了不起!”
最后一句,又恢复了惯常的严厉,只是底气明显不足了。
我沉默地走回座位,无视了赵胖子惊愕又崇拜的眼神,也忽略了李薇回头时那一闪而过的探究目光。
窗外的蝉鸣更聒噪了,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,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块。
那些关于前世的记忆碎片,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,更加汹涌地冲击着我的神经。
不是梦。
那场烧光了所有家当、烧死了父亲半生心血、也烧尽了我所有尊严的典当行大火;那些狰狞的债主堵在家门口泼油漆、砸玻璃的叫骂;母亲躺在医院狭窄病床上,咳得撕心裂肺却无钱医治的绝望眼神;还有我自己,像条丧家之犬,在工地扛水泥,在街头收破烂,用酒精麻痹自己,首到在某个寒冷的冬夜,一头栽进冰冷的护城河……冰冷的河水灌进喉咙的窒息感,此刻仿佛还残留着。
为什么?
就因为一件被所有人认为是“真品”,连父亲都打了眼的元代青花大罐!
那罐子,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耗尽了典当行最后的流动资金,引来觊觎,最终招致那场蹊跷的大火……而它,根本就是个足以乱真、但工艺细节上存在致命破绽的超级赝品!
那个破绽,我是在十年后,一次偶然的地下拍卖预展上才彻底看清的!
可惜,一切都晚了。
三十年!
整整三十年古玩行当里摸爬滚打、浸透血泪的经验和记忆,此刻就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脑子里!
那些曾经只在图录上见过、在拍卖行天价成交的珍宝特征、鉴定要点、流传脉络……清晰得如同掌上观纹!
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头顶,烧得我指尖都在微微颤抖。
不是恐惧,是绝境逢生的狂喜,是手握着足以翻天覆地的力量的悸动!
钱!
第一桶金!
必须最快速度搞到钱!
母亲咳血的病根不能再拖!
这个家,摇摇欲坠的屋顶,需要立刻修补!
前世那些噬骨的屈辱和绝望,必须用最快的速度碾碎!
放学的电***尖锐地响起,像一把剪刀,瞬间剪断了教室里紧绷的弦。
人群呼啦一下涌向门口,带起一片桌椅碰撞的噪音和嗡嗡的喧哗。
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,把赵胖子“默子!
等等我!
网吧去不去?”
的喊声远远甩在身后。
九月的夕阳带着一种褪色的橘红,懒懒地涂抹在校门口那条不算宽敞的街道上。
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食物、尘土和淡淡煤烟混合的、属于九十年代小城的特有气息。
卖烤红薯的铁皮桶冒着甜丝丝的白烟,卖盗版磁带的摊主把录音机音量开到最大,放着震耳欲聋的“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”。
自行车铃铛声、小贩的吆喝声、学生追逐打闹的笑骂声,汇成一片嘈杂却充满生机的背景音。
我的脚步却像被无形的磁石吸住,猛地钉在了校门斜对面那个不起眼的旧书摊旁。
心脏,毫无征兆地擂鼓般狂跳起来!
血液冲上头顶,耳朵里嗡嗡作响,视线死死地聚焦在一点——旧书摊后面,坐着一个头发花白、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褂子的老太太。
她手里捧着一个磕碰得掉了不少瓷的搪瓷缸子,正慢悠悠地喝水。
而在她手边,随意地压着一摞用来垫摊位防风的旧课本和报纸的……是一只杯子。
一只青花瓷杯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