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行五六名随侍掌着宫灯,团团围住那人。
为首的人上前一步,揭下那人覆面的绡纱。
他探出两指,顿了顿,回头道:“殿下,还活着。”
“啧……差点没给我砸死……”宋浔一挑下巴,道:“看看,是他不。”
闻言,那男子自腰间取下一只画轴,徐徐展开。
两相比较一番,而后“哗”的一声合了画卷,点了点头,道:“是他。”
“他这一身伤……”有人喃喃。
“要不说你们刑部都是饭桶呢,”宋浔冷笑道,“六个人追不上个半残,听着都招笑,还得别人出手帮忙,赶紧***了回炉重造吧。”
“……”众人面面相觑,不知当如何是好。
幸而他没再发作,侧着身子,向着一条昏黑的小巷。
“他又做什么?”
“不知道啊……”有人偷偷瞥他几眼。
不多时,巷角转出一少女。
众人见了她,皆是一惊,纷纷作揖道:“林小姐。”
“林小姐……”来人一身玄黑劲装,银冠高高束起马尾,一手提灯,一手执刃,面无表情向此处款款而来——正是林厌冬。
宋浔吸了吸鼻子,笑道:“果然是你揍的。”
“是我,”顿了顿,她道:“殿下也和他动手了。”
宋浔点了点头:“嗯。”
“还烧着,别乱跑。”
言罢,转过头去,对众人道:“带走。
先回去歇着,明日再审。”
“这……”为首的男人有些难为情地瞥了宋浔一眼。
林厌冬会意,淡淡道:“殿下今夜宿在将军府,诸位还有何疑问?”
“呃……不敢,不敢……”两名随侍架起那血淋淋的人,一行礼,便随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。
若说他们是诚心忧虑自己的安危,宋浔是一个字也不信的。
他刚被封为太子的那会儿,可没少被他们的上司硌硬。
虽说是天子亲封,走了正经流程的,但私生子的身份始终是一层巨大的隔膜。
是的,私生子。
宋浔自小生活在京城之外,再回京,便是以这样的身份。
当日布诏时,群臣几乎都持反对意见,只是天子一意孤行,硬是力排众议,立了这个太子。
虽嘴上不说,但宋浔知道,他们心里还是瞧自己不起。
只是此案交于他手,又与刑部牵上瓜葛,归根结底,若是宋浔与他们同行期间出了问题,他们难逃其咎。
他们到底还是畏惧他身后之人。
宋浔到对此不以为意,无甚所谓,成日里我行我素,好说歹说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。
二人肩并肩走了一段,林厌冬忽然道:“他的事,你都知道了?”
“猜到了。”
顿了顿,他喟叹道:“挺惨一人。”
“不是你打的?”
“怎么可能?
我身上没带武器啊,还以为是你下狠手了呢。”
沉默良久,林厌冬道:“我没有。”
风催云淡,月光泠泠,落了一地的苍茫。
短短几句间,二人己行至主街。
但见夜幕之下,长阁小楼沉沉,檐边灯笼流苏轻晃,几处融火疏散,摇曳着破碎在夜色之中。
宋浔吸了吸鼻子,漫不经心吐出两个字:“弃子。”
林厌冬点了点头:“是,你想怎么处置?”
宋浔抱起手臂,想了想,缓缓道:“他武功不错,弃了也可惜。”
他抬起胳膊肘捅了捅林厌冬:“而且听人说,他还挺能干的。”
“听你的。”
“好啊,”宋浔笑了笑,“明儿我就去给他送送温暖。”
“明天他醒了,我就带他过来,你好好休息。”
她一边说,一边伸手拨开宋浔眼前的绡纱,探了探他额间的温度,幽幽道:“还烧着。”
“不难受,只是有点热,真的。”
宋行轻轻推开她的手,正了正那只挂白纱的斗笠,笑道:“别说这些了,说说我,我今晚睡哪?”
“明月楼。”
所谓明月楼,它坐落于城东繁冗地带,鱼龙混杂。
明面儿上是饭馆客栈,背地里其实也做些买卖情报,杀人埋尸的勾当。
当然,后者鲜有人知。
外行人只道这是家青楼,里头莺莺燕燕醉生梦死叫人沉沦,其实不然。
明月楼不只有女侍,也有男侍,而他们没有诸如卖身契之类的物什。
只卖艺,不卖身。
早前有不明所以之人欲行不轨,尚未得手便被那姑娘暴揍一通扔了出去。
此后,掌柜的便在楼门前布了告示。
连同“卖艺不卖身”一道的,还有“楼内禁止打架斗殴”“禁止赊账”云云。
明月楼统共三层。
一层用于寻常宴食,伴歌舞助兴。
二层是雅间层,吃饭喝茶推牌九,作用不尽相同。
三层则是寝房层,大大小小,统共二十三间。
明月楼从早开到晚,自非逢节要事从不打烊,开遍五湖西海,倒也生出许许多多真假难辨的传闻。
譬如说,这其实是皇室产业,也有人道它出自外商之手。
这也只是冰山一角。
传言最盛的,还是有关于楼主。
但其实这人姓苏,名小桃,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,十分好相与。
只是她喜好云游西海,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,因此旁人对她的了解与记述并不深刻。
不过……听闻这位苏楼主,近日回了京城。
两人天南海北聊了一路的闲话,终了在某条长街岔口分道扬镳。
宋浔行至明月楼时,己将近丑时。
楼内外灯火通明,与沉寂的夜格格不入。
一层并没有人,唯一的活物,是柜台上的一只朱色鹦鹉。
宋浔抬脚跨过门槛,只匆匆扫了一眼,便径自上了楼。
几经周转,行至三层最里的一间寝房。
门边墙上钉入一块木板,其上雕刻着“洛桑”二字,右下方还细细雕琢出一片桃花。
他推门进去。
屋内未上灯,漆黑一片。
宋浔轻轻一带,便阖上了门。
他取下那只斗笠,将其搁在桌几上,而后径首扑向床榻,一掀帐幔,脚一抖踢落白靴,一头扎进了被窝里,陷进一片柔软之中。
喜欢软榻——这是宋浔,不为外人所知的爱好之一。
至于更不为人知的……他侧了侧身子,抬手蓦地把什么毛茸茸又柔软的东西揽进怀里。
他睁开眼,费了好一番劲儿也没看清这东西的样子。
黑暗中,一双极亮的眸子透出些疑惑来。
他捣鼓好一阵才恍然觉出这是只饺子。
说来旁人怕是不信——太子殿下的绣工是极好的。
以往他不在京城,闲暇时便喜欢做这些,晚上再抱着睡觉。
像这样的饺子,他统共有七只。
宋浔将那饺子拥紧了些,用脸颊蹭了蹭,心道我说怎么在宫里那两晚死活找不着,原来是丢在这儿了。
他无甚睡意,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好几圈,终于一边臭着脸爬起来,一边自枕下摸出张绡纱来,覆在脸上。
他蹑手蹑脚踱出屋子,行至露台,沿着雕栏轻易地翻上屋顶——而后冷不防与另一人对上了视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