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风裹着露水拂过她的脸颊,带着一丝清冷的泥土气息。
她怀里抱着一个褪色的蓝布包,边角磨得发白——那是爷爷临终前塞给她的,说:“这是林家守陵人的命。”
“昭昭丫头。”
老族长林德昌从人群里走出来,背着手,粗布褂子被山风吹得鼓起,衣角在风中轻轻拍打,像是某种古老的旗帜。
他身后跟着七八个村民,有扛锄头的,有拎菜篮的,目光像山涧里的冷石头,齐刷刷落在她身上。
林昭昭喉咙发紧,仿佛有一块冰卡在了嗓子眼。
三天前爷爷咽气时,也是这样的目光——他们挤在木屋门口,看她给爷爷换寿衣,看她跪在泥地上烧纸钱,没人伸手帮衬。
如今倒都来了,为着那片荒地。
“你爷爷走得急,”老族长咳嗽一声,“可守陵人的规矩不能乱。
那片后山荒地,是林家从老祖宗手里接的,说是守陵,可这些年也没见守出个名堂。
如今你一个丫头片子……”他顿了顿,皱纹里浸着怀疑,“能守住?”
人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,夹杂着远处乌鸦的啼叫,像是催促她快点回答。
“就是,当年老林头说那地有讲究,饥荒年救了半村人,可后来种啥都不活,要不是他硬撑着……丫头家懂个啥?
说不定过两年就跟村东头秀秀似的,跑城里打工去了。”
林昭昭攥紧布包,指节发白,掌心传来布料粗糙的触感,像是抓住了某种看不见的力量。
她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她手腕的力气,枯树皮似的手掌蹭得她生疼:“昭昭,那地不是荒地,是玄田。
你记着,守陵不是守墓,是守活着的希望。”
“我能守。”
她声音不大,却像山涧里的石子,砸进议论声里。
老族长盯着她看了会儿,叹了口气:“成,给你三个月。
要是那地还跟从前似的——”他没说完,转身走了。
村民们三三两两地散去,有几个路过她身边时,特意绕开两步,像是怕沾了什么晦气。
林昭昭站在原地,看山雾漫过老槐树的枝桠。
风掀起布包的边角,露出里面半卷泛黄的旧布,是爷爷的贴身物件。
她低头摸了摸,指尖滑过那些岁月留下的褶皱,转身往山上走。
木屋顶上的炊烟早断了,窗纸被风刮得哗啦响,灶台上还摆着爷爷没喝完的药罐,药渣干在罐底,黑黢黢的,散发着淡淡的苦涩。
她把布包搁在木桌上,慢慢解开。
里面是爷爷的烟杆、半块缺角的玉牌,还有一卷用红绳捆着的纸。
展开时,霉味混着墨香钻出来——是一张图谱,画着几种奇形怪状的植物:有的叶子像火焰,有的根须泛着银光,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爷爷的字迹:“玄田有灵,种者自知。
春分后三庚,埋种,土灰覆三寸。”
林昭昭的手指在“玄田”两个字上停住。
小时候爷爷总带她去后山荒地,别的孩子去摘野果,她蹲在地里学翻土、撒种。
那时候她问:“爷爷,为啥咱们总来这儿?
别的地都长庄稼,这儿连草都不爱长。”
爷爷摸着她的头笑:“昭昭,有些宝贝,得等对的人来种。”
那晚雨下得急。
林昭昭缩在被窝里,听着雨水砸在瓦上,像有人在敲鼓,节奏沉闷而密集。
迷迷糊糊间,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金色麦浪里,风掀起麦芒,沙沙响得人心颤。
身后有人喊她:“小昭,看这儿。”
声音很轻,像爷爷,又不像。
她转身,只看见一片雾气,裹着麦香往她肺里钻。
天刚擦亮,林昭昭就往荒地跑。
雨停了,泥地上印着她的脚印,深一脚浅一脚,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青草味。
荒地还是老样子,杂草东倒西歪,可她蹲下来时,突然觉得不对——昨天她埋下的那粒种子,是爷爷布包里混着的,黑黢黢像颗小石子,她按图谱说的,深翻土地三寸,撒了把土灰。
现在,那片土上立着一株半人高的植株,叶片翠绿得能滴出水,每片叶尖都挂着一颗水珠,在晨光里泛着淡金色的光晕,微风吹过,水珠轻轻晃动,仿佛有自己的生命。
林昭昭伸手碰了碰,水珠没碎,反而顺着她指尖滚进掌纹,凉丝丝的,像活物。
“昭昭!
昭昭!”
陈阿婆的声音从山下飘上来,脚步声急促,夹杂着喘息与哭腔。
林昭昭抬头,见她跌跌撞撞往这边跑,鬓角的白发乱成一团:“囡囡又烧起来了!
大夫说再不退……”她话说不完整,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布围裙上。
林昭昭没多想,扯下两片叶子,放在石头上捣碎。
绿色的汁液渗出来,混着淡淡的草药香,气味清新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甜意。
她跟着陈阿婆跑回屋,小女孩蜷在土炕上,小脸烧得通红,呼吸像拉风箱。
林昭昭把叶泥敷在她额头上,刚松手,就见那绿色慢慢渗进皮肤,像被吸进去似的。
半个时辰后,小女孩的眼皮动了动。
陈阿婆扑过去,摸她的额头,手突然抖得厉害:“不烫了……真不烫了……”她抬头看林昭昭,眼里像着了火,“昭昭,这叶子……你从哪儿弄的?”
林昭昭没说话。
她望着窗外,荒地的方向,晨雾还没散尽,那株植株的叶片在风里轻轻摇晃,光晕比早晨更亮了些。
夜里,处理完小女孩的事情后,林昭昭的思绪又回到了荒地和爷爷留下的图谱上。
她又翻开那张图谱。
第二页画着一株开蓝花的草,旁边写着:“七月十五,月上中天,取露浇灌。”
她摸着那些字迹,突然想起爷爷常说的话:“守陵人守的不是山,是土里的魂。”
可爷爷到底守的是什么?
她望着窗外的荒地,月光漫过那株植株,把影子拉得老长。
明天,该试试第二种种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