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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海省检察院反渎职侵权局(反渎局)的办公室,空间敞阔却压抑。巨大的落地窗外,是滨城灰蓝色的海天一线,潮湿咸涩的海风无孔不入,混合着室内消毒水、旧纸张、以及一种更无形的、属于权力机构的冰冷气息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。

祁同伟的办公桌被安置在最角落靠窗的位置。一张半旧的木桌,一把硬邦邦的椅子,一台嗡嗡作响的老式台式电脑,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。桌面上空空荡荡,只有一只印着单位名称的白色搪瓷杯,里面泡着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梗。杯底压着的,正是那张盖着鲜红东海省检察院钢印的借调通知。薄薄的一张纸,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沉甸甸地熨帖在桌面上,那抹红色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,依旧刺目,无声地宣告着他与这间办公室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起点。

他坐得笔直,像一杆新淬的标枪。崭新的、深蓝色的检察制服(夏装短袖)穿在身上,尺寸略有些不合身,肩线稍显紧绷,袖口处露出半截手腕,带着一种初来乍到的生涩。这身制服带来的并非荣耀感,而是一种沉重的束缚和一种被无数目光审视的灼热感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,那些看似埋头案牍、行色匆匆的同僚们,眼角的余光,总会有意无意地扫过这个角落,扫过他这张过分年轻也过分陌生的脸,以及他水杯下压着的那张纸。那些目光里,有好奇,有审视,有不易察觉的轻慢,或许……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。

“新来的?借调的?”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,带着浓重的烟嗓和一种长期浸淫机关油滑。

祁同伟猛地转头。隔壁桌,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、头发稀疏、穿着同样制服却明显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老检察员,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。他眼皮耷拉着,仿佛永远睡不醒,脸上刻着深刻的倦怠纹路,手里夹着根快烧到过滤嘴的廉价香烟,烟灰簌簌地落在桌角一个豁了口的烟灰缸里。他甚至没看祁同伟,只是随手将桌上一叠厚厚的、卷了边的牛皮纸卷宗,用两根手指推了过来,动作随意得像在推一沓废纸。

卷宗“啪”地一声滑到祁同伟桌沿,荡起一小片灰尘。

“喏,”老张(祁同伟迅速从对方胸牌上捕捉到“张建国”的名字)吐出一口浓浊的烟雾,烟雾缭绕中,他浑浊的眼神才终于瞥了祁同伟一眼,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,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,“城南旧改项目,三号地块。几个钉子户闹腾,举报街道办强拆,说把人腿砸断了。屁大点事,吵吵半年了。省***转过来的,先看看,熟悉熟悉情况。”

祁同伟的心微微一沉。他伸手接过那叠沉甸甸的卷宗。牛皮纸袋散发着陈旧的霉味和尘土气息。他解开缠绕的棉线绳,抽出里面的材料。

首先映入眼帘的,不是文字,而是一张彩色照片。

照片的冲击力是直接的、血腥的。

背景是混乱的拆迁废墟。断壁残垣中,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痛苦地蜷缩在地上,脸色惨白如纸,嘴唇被咬出了血。他的右小腿以一种绝对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,森白的骨头茬子刺破了肮脏的裤管,暴露在空气中!鲜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,糊满了伤口周围的地面,像一幅残酷的抽象画。男人眼睛圆睁,瞳孔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涣散,直直地盯着镜头,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纸张,钉进祁同伟的心里。

祁同伟的指尖瞬间冰凉!前世在缉毒一线,他见过更惨烈的场面,但那些是毒贩,是亡命徒!而眼前这个,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!是在自己家门口被生生砸断了腿!

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,深吸一口气,压下胃里翻腾的不适感。手指有些僵硬地翻动纸张。

下面是几份手写的控诉书。字迹歪歪扭扭,带着底层百姓特有的质朴和愤怒,有的地方还被泪水晕染开,墨迹模糊。

“……街道办王主任带人,开着推土机就来了!俺们家老三就挡在自家祖屋门口,说等俺爹从医院回来再谈补偿……他们二话不说,上来几个人就把老三按在地上打!……那个穿黑夹克的,抡起那么粗的钢筋棍子,照着老三的腿就砸啊!俺娘跪着磕头求他们,头都磕破了,他们看都不看!……骨头断了的声音,俺听得清清楚楚!俺儿啊!他才三十岁!这辈子就废了啊!青天大老爷开开眼吧!……”

字字泣血,句句含泪。每一个歪斜的笔画,都像一把钝刀子,在祁同伟的心上缓慢地切割。

他的目光,如同被磁石吸引,死死钉在控诉书末尾,那份街道办出具的《情况说明》复印件下方,那个潦草的签名和鲜红的印章上。

**经办人:陈清泉**

陈清泉!

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电流,瞬间击穿了祁同伟的记忆壁垒!

前世!汉东大学那个道貌岸然、满口仁义道德的法学教授!那个在课堂上引经据典、私下里却沉溺声色场所、最终因嫖娼被抓闹得满城风雨、成为汉大耻辱的“陈学究”!

他竟然在这里!在滨城!在这个城南街道办!当着一个所谓的“经办人”?

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冰冷的、洞悉一切的寒意,瞬间攫住了祁同伟。前世那个在酒桌上高谈阔论、在审讯室里痛哭流涕的“陈教授”面孔,与眼前这个潦草签名的主人,在时空中诡异地重叠。一种宿命般的、带着浓重黑色幽默的齿轮,似乎开始悄然转动。

“下午跟车,去现场看看。”老张的声音再次响起,打断了祁同伟翻腾的思绪。他掐灭了烟头,又点上一支新的,烟雾将他那张倦怠的脸笼罩得更加模糊。“省***那边又催了,说是死者家属……哦,就是断腿那家,他老娘又跑去省府门口跪着了,影响不好。上面意思,走个过场,安抚一下,尽快结案。这破事拖得够久了。”他吐出一口烟圈,眼神浑浊地瞥了祁同伟一眼,那眼神里带着一种“你懂的”的暗示,“省厅盯着呢,别惹麻烦。”

走个过场。安抚一下。尽快结案。

祁同伟捏着卷宗的手指微微收紧。冰冷的纸张边缘硌着指腹。他垂下眼帘,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寒芒。

“知道了,张老师。”他的声音平静无波,带着新人的恭谨。

……

下午,一辆喷着检察标识的白色桑塔纳,颠簸着驶离检察院肃穆的大院,一头扎进了滨城城南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旧城改造区域。

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、腐烂垃圾和尚未散尽的硝烟(爆破残留)混合的刺鼻气味。目光所及,尽是断壁残垣。曾经烟火气十足的街巷,如今只剩下残破的墙体、***的钢筋骨架和堆积如山的建筑垃圾。推土机和挖掘机如同钢铁巨兽,在废墟上轰鸣着,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。尚未被拆除的零星房屋,如同汪洋中的孤岛,墙壁上用鲜红的油漆刷着巨大的、触目惊心的“拆”字,如同滴血的烙印。

车子在一片相对空旷、瓦砾遍地的废墟前停下。这里显然发生过激烈的冲突,破碎的砖石、断裂的木梁散落一地,地上还残留着暗褐色的、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。

车刚停稳,一个凄厉到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就穿透了机器的轰鸣和飞扬的尘土,如同钢针般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!

“青天大老爷啊——!你们可来了!你们要给我儿做主啊——!”

一个头发花白、身形佝偻的老妇人,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布衣,猛地从一堆断砖后面扑了出来!她脸上沟壑纵横,布满了泪水和尘土混合的污迹,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绝望和悲愤!她踉跄着,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刚下车的祁同伟和老张面前,“噗通”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、满是碎石的地上!

“我儿的腿啊!好好的人啊!就被他们活活砸断了啊!他才三十岁!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啊!他媳妇跑了!留下个三岁的娃!这叫我们一家老小怎么活啊!老天爷不开眼啊!”老妇人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祁同伟崭新的制服裤腿,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布料里,指关节泛着绝望的白。她的哭喊声嘶哑,如同濒死的母兽,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血泪,在这片象征着毁灭的废墟上回荡,令人心头发颤。

祁同伟的身体瞬间绷紧!裤腿被拉扯的力道,隔着布料传递着老妇人绝望的温度。他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扶,却被身旁的老张不动声色地扯了一下胳膊。

“老人家,快起来!快起来!我们是检察院的,是来了解情况的!”老张的声音提高了八度,带着一种程式化的、试图安抚的腔调,脸上挤出一丝职业化的“同情”,动作却显得有些笨拙和疏离,并没有真正去搀扶的意思。

就在这时,一阵略显夸张的招呼声从另一边传来:

“哎哟!张科长!辛苦辛苦!这么大热天还亲自跑一趟!”

一个穿着条纹Polo衫、腆着硕大啤酒肚、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,带着两个同样体型壮硕、穿着廉价西装、一看就是跟班模样的汉子,满脸堆笑地快步走了过来。为首的中年男人正是照片和材料里多次出现的城南街道办主任——王有德。

王有德几步就跨到近前,仿佛没看见跪在地上哭嚎的老妇人,热情地伸出肥厚的手掌,就要去握老张的手。他另一只手已经熟练地从腋下夹着的黑色皮包里掏出一包软中华,“啪”地一声熟练地弹出一根,递向老张。

“张科长,抽根烟!解解乏!”他笑容满面,目光扫过老张身旁穿着崭新制服、面容冷峻的祁同伟,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轻慢,随即也抽出一根烟,递向祁同伟,“这位小同志面生啊?新来的?也来一根?”

浓烈的烟草味混合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酒气和汗味,扑面而来。

老张脸上堆起客套的笑容,伸手作势要接烟,嘴上打着哈哈:“王主任客气了!职责所在嘛!这位是小祁,新来的同事。”

祁同伟却没有动。

他的目光,甚至没有落在王有德那张堆满虚假笑容的胖脸上,也没有看那根递到眼前的、过滤嘴金黄的中华烟。

他的视线,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,死死地钉在老妇人身边不远处,一块半掩在碎砖瓦砾下的、沾满暗褐色污渍的半截红砖上。

那污渍,是干涸的血。

就在那块砖头旁边,散落着几块同样染血的碎砖。而在其中一块碎砖的缝隙里,一个微小的、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冷光的物件,刺入了祁同伟的眼帘!

那东西很小,半截埋在尘土里,只露出一点点尖锐的头部和一小段扭曲的金属杆,但祁同伟前世在公安系统摸爬滚打练就的眼力,让他瞬间就认出了那是什么!

那是一枚鞋钉!

而且,是警用制式皮鞋鞋底常见的、用于增强抓地力和耐磨性的——钢制鞋钉!前端尖锐,根部有螺纹嵌入鞋底!

祁同伟的瞳孔骤然收缩!

他猛地甩开老张若有若无的拉扯,无视了王有德递到眼前的香烟和那僵在脸上的笑容,更无视了脚下老妇人依旧凄厉的哭嚎。他一步跨出,动作迅捷而坚定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,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瞬间离他远去。

他径直走到那块染血的碎砖旁,毫不犹豫地弯下腰。崭新的深蓝色检察制服下摆垂落在沾满灰尘和血迹的瓦砾上。他伸出戴着白色棉纱手套(检察院现场勘查标准配备)的手,小心翼翼地避开尖锐的砖石边缘,手指精准地探向那枚嵌在砖缝里的金属钉!

指尖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。

他用力,但动作极其稳定,将那颗沾着凝固血渍和碎砖粉末的钢钉,硬生生地从砖缝里拔了出来!

阳光下,那枚沾染着污秽的钢钉,躺在他戴着白手套的掌心。尖锐的头部闪烁着寒光,扭曲的根部带着强行拔出时的暴力痕迹。形状、材质、磨损特征……一切都指向了它的来源——制式警用皮鞋!

祁同伟缓缓直起身。他摊开手掌,将那枚染血的钢钉,如同展示一件至关重要的证物,呈现在众人面前。

他的目光,冰冷如刀锋,越过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王有德,越过他身后那两个眼神开始闪烁、下意识后退半步的壮汉,最终,落在了身旁的老张脸上。

老张脸上的职业化笑容和那点程式化的“同情”,在祁同伟摊开手掌、露出那枚钢钉的瞬间,如同被冻住的水泥,彻底僵在了脸上!他那双一直浑浊、带着倦怠的眼睛,此刻猛地瞪圆了!瞳孔急剧收缩!叼在嘴里的半截香烟,烟灰簌簌地掉落在自己浆洗得发白的制服前襟上,烫出一个小洞,他却浑然不觉!

他的目光,死死地钉在那枚染血的钢钉上,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大祸临头的巨大恐惧!握着烟的手指,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!

空气,在这一刻彻底凝固。

只有废墟上呼啸而过的风,卷起尘土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跪在地上的老妇人,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祁同伟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场震慑住,哭声戛然而止,茫然地抬起头。

王有德脸上的肥肉抽搐着,那根递出去的中华烟,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尘土里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喉咙里却只发出“嗬嗬”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干涩声音。

祁同伟依旧摊着手掌,掌心向上。那枚染血的钢钉,在滨城下午刺目的阳光下,闪烁着冰冷而残酷的光芒,像一颗刚刚从血肉中挖出的子弹,无声地控诉着这片废墟之下,被暴力与谎言深深掩埋的罪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