蟠龙玉佩在他腰间晃荡,玉穗子扫过石阶上的积雪,拖出一道蜿蜒的痕。
“摔了可没人哭你。”
脆生生的童音从身后传来,毓檀脚下一滑,慌忙扶住梅树粗糙的树干。
回头望去,太湖石旁站着个三西岁的小丫头,杏红袄子上金线绣的缠枝梅映着雪光,晃得人眼花。
最扎眼的是她挽起袖口露出的半截藕臂——一朵殷红如血的梅花胎记,正正烙在腕间。
毓檀忽然想起母妃今早的话:“富察家嫡女腕生红梅,是与你指腹为婚的……看什么看?”
小丫头扬起下巴,腕间金铃铛叮咚作响,“我是富察昭兰!”
雪忽然大了。
毓檀鬼使神差地解下腰间的蟠龙玉佩,递过去:“给你。”
昭兰眨眨眼,没接。
“定亲信物。”
他固执地往前递了递,耳尖发红,“我是赫舍里·毓檀,你的未婚夫。”
小丫头“噗嗤”笑出声,一把抓过玉佩塞进荷包,又从怀里摸出块温热的梅花酥塞给他:“喏,交换!”
雪粒落在她睫毛上,毓檀忽然伸手,轻轻碰了碰她腕间的梅花胎记。
“疼吗?”
昭兰摇头,毓檀的指尖却顺着胎记轮廓滑了滑,最后鬼使神差地低头,在那朵梅花上舔了一下。
“你做什么?!”
小丫头猛地缩回手,脸蛋涨得通红。
“盖章。”
毓檀一脸认真,“以后你就是我的了。”
——昭兰小脸一红,啐了一口:“谁稀罕当皇子妃!”
话虽如此,她却飞快地把玉佩藏进怀里,又拉着毓檀跑到梅树巨大的主干旁,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:“表哥,我们来刻个记号吧!
这样等我们都变成白胡子老头老太太了,回来还能找到这棵树,找到今天!”
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镶着细碎宝石的小银刀,踮起脚,在粗糙的树皮上用力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“兰”字。
毓檀看着那字,心头莫名悸动。
他接过小刀,在旁边认真地刻下一个同样稚拙的“檀”字。
两字相依,刻痕新鲜,仿佛某种无声的盟约。
雪花落在他们相视而笑的眉眼间,纯真得不染尘埃。
远处抄手游廊的阴影里,一个身着华贵锦袍、面容异常俊美、约莫***岁的少年,正举着一支精巧的黄铜单筒望远镜,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幕。
他嘴角勾起一抹与其年龄不符的阴鸷笑意,正是景成帝新近极为宠信、特许出入宫禁的椰岛巨富之子——张世尧。
他放下望远镜,指尖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一枚造型古朴怪异的蛇衔尾戒指(蛇眼处镶嵌着幽绿的宝石),眼中寒光一闪。
---养心殿“儿臣毓檀,参见父皇。”
毓檀规规矩矩地行礼。
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奇异的、甜腻得发齁的熏香。
景成帝斜倚在龙榻上,面色蜡黄,眼下乌青,短短数月,似乎苍老了许多。
“起来吧。”
景成帝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,抬手指了指侍立在一旁、身姿挺拔如青松的张世尧,“檀儿,这是张卿家的公子世尧,博闻广识,尤擅西洋格致之学。
朕让他做你的伴读,你要好好向他请教,莫要只知死读圣贤书,闭目塞听!”
张世尧上前一步,躬身行礼,姿态完美无瑕,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:“世尧见过十七殿下。
得蒙皇上与殿下不弃,定当竭尽所能,侍奉殿下左右。”
他抬起头,凤目狭长,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,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冰冷。
他今日换上了一身月白缎暗云纹长袍,更衬得面如冠玉,气质卓然。
毓檀压下心头莫名的排斥感,回礼道:“有劳张公子。”
“世尧啊,把那新得的稀罕物什,给檀儿看看。”
景成帝吩咐道。
“是。”
张世尧从袖中取出一个天鹅绒衬里的锦盒,打开,里面是一块金光闪闪、镶嵌着彩色珐琅的怀表,表盖打开,露出精细的罗马数字表盘和滴滴答答走动的金针。
“此乃英吉利国最新巧作,名唤‘自鸣时辰仪’,无需日晷沙漏,可知时辰分秒不差。”
他声音清朗,介绍得清晰流畅,引得景成帝连连点头,咳嗽也似乎轻了些。
毓檀的目光却被张世尧递过怀表时,不经意露出的左手手腕吸引——在那月白袖口下缘,隐约可见一道深褐色、狰狞扭曲的疤痕,像是被烈火灼烧过,又似被猛兽撕咬过,与他俊美无俦的面容形成诡异而强烈的反差。
毓檀心头一跳。
张世尧敏锐地捕捉到毓檀的目光,不动声色地拉下袖子盖住疤痕,脸上笑容依旧完美:“殿下若对西洋之物感兴趣,世尧这里还有几本新到的西学译著,改日奉上。”
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光芒。
火树银花不夜天。
富察府的女眷们难得获准出门赏灯。
昭兰穿着崭新的桃红妆花缎袄裙,兴奋得像只小云雀,腕间金铃随着她的蹦跳叮咚作响。
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亲手做的精巧走马灯,灯上绘着雪中白梅,想着待会儿见到毓檀表哥,一定要把这灯送给他。
人群熙攘,摩肩接踵。
富察家的仆妇们被汹涌的人流冲得有些分散。
就在昭兰被一盏巨大的鳌山灯吸引,驻足仰头观望时,一只带着浓烈药味和汗腥气的大手猛地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!
另一只铁钳般的手紧紧箍住了她纤细的腰肢!
“唔——!”
昭兰惊恐地瞪大双眼,怀中的走马灯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瞬间被无数只脚踩得粉碎。
她拼命挣扎踢打,腕间的金铃发出急促而绝望的声响。
混乱中,她感觉捂着自己口鼻的手似乎被什么划了一下(是她发簪?
),力道微松。
生死关头,她不知哪来的力气,狠狠一口咬在那人的虎口上!
“呃!”
袭击者吃痛低吼,手劲一松。
昭兰趁机猛地挣脱,用尽全身力气尖声呼喊:“救——!”
命字还未出口,后颈传来一阵剧痛,眼前彻底陷入黑暗。
昏迷前最后一瞬,她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街角阴影里,张世尧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一闪而过,他正将一沓印着陌生女王头像的纸钞递给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……装着昏迷昭兰的马车,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和鼎沸人声中,悄无声息地驶离了繁华的灯市,碾过地上那盏破碎的走马灯,朝着未知的黑暗与深渊疾驰而去。
与此同时,富察府内。
毓檀正心神不宁地陪着母妃说话。
富察明德——毓檀那位游手好闲、惯会钻营的舅舅,满脸通红,酒气熏天地闯了进来,手里挥舞着一张纸,兴奋得语无伦次:“姐!
大喜事!
天大的喜事啊!
南洋椰岛的洋商……看上咱家老梅树那块祖地了!
愿意用……用十船……十船顶级的‘福寿金膏’来换!
那可是价比黄金的好东西啊!
咱们富察家……要发大财了!
哈哈哈……福寿金膏?”
毓檀心头猛地一沉,那不祥的甜腻气息仿佛又萦绕鼻端。
就在这时,窗外庭院中,突然传来一声令人心悸的、巨大而沉闷的断裂声——“咔嚓!!!”
紧接着是仆人们惊恐的尖叫!
毓檀猛地推开窗,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。
只见庭院中央,那株承载了富察家三百年荣耀与记忆、见证了“檀兰”之约的老白梅,巨大的主干竟从中轰然断裂!
刻着“兰”字的那半边树干不翼而飞,只留下参差的断口和满地狼藉的碎木与残雪。
在断裂处附近凌乱的车辙印旁,静静地躺着半截断裂的金铃铛,铃铛上沾着几点己然凝固、却依旧刺目的……暗红色血迹。
风雪呼啸,卷起碎雪和残梅,扑打在毓檀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。
他死死盯着那半截染血的金铃铛,耳边是舅舅狂喜的聒噪和母妃不明所以的询问,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,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。
昭兰……他的梅花……丢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