毓檀按着军刀穿过码头,瀛洲陆军学院的制服衬得他肩线如刃。
三年前景成帝驾崩,新帝登基后第一道旨意就是选派宗室子弟赴瀛洲学军事,他作为先帝幼子,自然在列。
“殿下,这边请。”
随行的侍卫低声道。
毓檀正要迈步,忽听一阵骚动。
码头另一侧,几个浪人正撕扯着一名艺伎的和服后领,雪白的颈子上赫然露出半朵刺青红梅。
那女子约莫十五六岁,黑发如瀑,被扯开的衣领下隐约可见更多繁复的纹样——蔓延伸展的枝桠,缠绕着含苞待放的梅。
“梅香姑娘装什么清高?”
为首的浪人狞笑,手指恶意地摩挲她后颈的刺青,“谁不知道你们景朝女人,表面端着,骨子里……砰!”
枪响震飞了檐下的乌鸦。
浪人捂着手腕惨叫倒地时,毓檀的枪管还冒着烟。
他死死盯着女子腕间从和服袖口滑出的胎记——十年前雪地里那朵梅花,如今开在了血泊中。
女子拢衣襟的动作像收刀入鞘。
她冲毓檀笑,眼角却淬着毒:“军爷认错人了,我是醉月楼的……昭兰。”
毓檀的刀鞘压住她欲抽走的袖角,声音沙哑,“你腕上的梅花,我舔过。”
浪人的血漫到脚下时,毓檀恍惚想起离京那夜,舅舅富察明德醉醺醺地跟张家人在梅树下碰杯:“不过丢个丫头,换十船福寿膏,值了!”
当时窗外那株老梅,正轰然断成两截。
昭兰忽然凑近,带着胭脂香的气息喷在他耳畔:“表哥既认得我,可知道当年是谁把我从富察府绑出来,卖到瀛洲的窑子里?”
她指尖划过他军装领口的金线刺绣,声音甜得像毒蜜,“你猜,我第一个客人……是不是张世尧?”
毓檀瞳孔骤缩。
昭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十年了。
她被拐到瀛洲,卖进花街,因腕间那朵梅花胎记,被老鸨当做“祥瑞”,硬生生在肩上又刺了一朵,成了“梅香町”的招牌。
这些年,她学会笑,学会媚,学会用簪子捅进客人的喉咙,再笑着擦干净血。
可唯独没学会认命。
看着毓檀骤缩的瞳孔和紧抿的薄唇,昭兰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。
十年地狱般的煎熬,终于在这一刻,将第一滴滚烫的毒汁,滴进了这位高高在上的殿下心中。
她不再看他,转身,和服下摆扫过地上的血泊,像一朵凋零的梅,决绝地消失在码头薄雾深处。
“殿下,要追吗?”
侍卫低声问。
毓檀盯着地上那滩血,摇了摇头。
他认得那根银簪——十年前,富察府的老梅树下,昭兰曾用它刻下两人的名字。
如今,它成了杀人的利器。
冰冷的海风灌进肺腑,却吹不散心头那团由震惊、愤怒和蚀骨愧疚交织成的浓雾。
张世尧的名字像毒蛇,盘踞在脑海,嘶嘶作响。
——推开门,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酒气和脂粉香。
三个瀛洲浪人围坐在矮桌旁,见昭兰进来,眼睛顿时亮了起来。
“梅香姑娘,可算来了!”
为首的浪人咧嘴一笑,露出满口黄牙,“听说你是景朝来的?
来,陪我们喝一杯!”
昭兰垂眸,乖顺地跪坐在他身旁,斟了一杯酒递过去。
浪人接过酒杯,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,拇指恶意地摩挲着她腕间的梅花胎记。
“真漂亮……”他凑近,酒气喷在她脸上,“不知道别的地方,是不是也这么漂亮?”
昭兰笑了。
这笑容空洞而冰冷,如同醉月楼檐下悬挂的冰棱。
指尖触碰到发髻中那根冰冷的银簪,那是她唯一的依靠,也是她复仇的利刃。
码头上毓檀惊痛的眼神,舅舅富察明德那张虚伪的脸,还有张世尧那令人作呕的气息……所有屈辱和仇恨在这一刻化作汹涌的杀意。
下一秒,银簪贯穿了浪人的喉咙。
血喷溅而出,溅在她的脸上,温热黏腻。
另外两个浪人还没反应过来,昭兰己经抽出簪子,反手刺进第二人的眼窝。
第三人终于惊醒,拔刀砍来,昭兰侧身避开,簪尖划过他的手腕,挑断了筋腱。
浪人惨叫一声,刀“咣当”落地。
“谁派你们来的?”
昭兰踩住他的胸口,簪尖抵住他的咽喉,声音如同淬了冰。
浪人惊恐地瞪大眼睛:“是、是张公子!
椰岛的张世尧!
他说……说你是富察家的嫡女,值十船福寿膏……张世尧……”昭兰咀嚼着这个名字,眼底的冰寒几乎要将空气冻结。
果然是他!
十年前将她推入深渊的始作俑者之一,如今竟还敢派人来试探、侮辱!
新仇旧恨瞬间点燃了焚心的烈焰。
簪子刺下。
——瀛洲·贫民窟乌雅·承烨抹了把脸上的血,从矿坑里爬出来。
身后是冲天的火光,监工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,喉咙都被割开。
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矿坑深处的粉尘和血腥味,腿上的伤口***辣地疼。
但他顾不得这些,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拼命逃离这片地狱。
“小子,这边!”
油坊的老头躲在巷子口,冲他招手。
承烨踉跄着跑过去,老头塞给他一把火镰:“拿着,防身!”
远处传来追兵的脚步声,密集而凶狠,像索命的鼓点。
承烨攥紧火镰粗糙的木柄,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,眼底戾气翻涌。
“往醉月楼跑!”
老头推了他一把,声音急促,“那里的梅香姑娘是景朝人,能帮你!”
醉月楼?
那个花街柳巷?
承烨心中闪过一丝疑虑,但身后的追兵己近在咫尺,火光映亮了他们狰狞的脸。
别无选择!
承烨咬牙,转身冲进夜色中,朝着花街那片灯火通明却同样深不见底的区域狂奔而去。
醉月楼后院昭兰刚翻墙落地,身上还带着雅间里未散的血腥气。
她迅速脱下沾血的外衫,正想找个隐蔽处处理掉,就听见身后一声闷响。
她猛地回头,全身瞬间绷紧,只见一个满身是血、衣衫褴褛的少年倒在地上,手里还攥着一把染血的火镰,正剧烈地喘息着。
月光下,她看清了他的脸——眉骨上一道狰狞的疤痕,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像濒死的狼。
“你是谁?”
昭兰冷声问,指尖己悄然按上了发簪。
少年喘着粗气,艰难地抬头看她,目光扫过她景朝女子特有的轮廓,艰难地吐出几个字:“乌雅·承烨……矿场的奴隶……”乌雅?
昭兰眯起眼。
这个姓氏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心湖——景朝辛者库的罪奴,十二皇子的生母就是乌雅家的女儿!
这个身份,在这异国他乡,太敏感了。
远处追兵的吼声己经清晰可闻,火把的光亮在巷口晃动逼近。
昭兰啧了一声,迅速做出判断。
无论是出于同族之谊,还是这个姓氏可能带来的利用价值,都不能让他死在这里。
她弯腰,一把拽起承烨沉重的胳膊:“不想死就闭嘴,跟我走!”
语气不容置疑。
承烨被她拽着踉跄前行,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因动作而滑落袖口的手腕上——那朵殷红的梅花胎记,在清冷的月光下,艳得像刚刚从他伤口流出的血,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和诡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