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破碎瓷瓶里的月光
她突然起身,十厘米的高跟鞋在地板上划出刺耳声响,像要把这层楼的寂静劈开道口子。
休息室衣柜底层的褪色首饰盒被拽出时,一串南洋珍珠项链滚落出来,冰凉的珠子砸在手背上,溅起1997年初雪的碎片。
七岁的白晟之踮脚去够梳妆台最上层的珐琅发夹,母亲林婉柔最珍爱的那只青瓷花瓶应声倒地。
冰裂纹路在落地窗外的初雪里绽开,玄关传来父亲白正雄带着酒气的笑声,身后跟着穿貂皮大衣的陌生女人。
母亲从书房冲出来时,素色旗袍下摆扫过满地瓷片,她把女儿护在身后的手在发抖,腕间珍珠手链碰撞出细碎的声响,混着陌生女人猩红甲油的甜腻气味。
“不过是个花瓶。”
父亲松开领带的动作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,“明天让管家去景德镇再订十个。”
白晟之躲在母亲身后,看见她攥着自己的手指节发白,珍珠手链的搭扣硌进掌心。
那天之后,母亲辞去了大学教授的职位,客厅、书房、卧室渐渐被各式青瓷花瓶填满,她常对着修复好的瓶身发呆,眼神空得能看见十七岁在大学讲堂上侃侃而谈的自己。
1998年深秋,八岁的白晟之攥着满分试卷冲进复兴西路的法式洋房,正撞见母亲摔碎了书房里的豆青釉瓶。
父亲白正雄歪着领带站在窗边,衬衫第二颗纽扣不知去向,年轻秘书慌乱整理头发的手停在半空。
母亲颤抖的手指着满地狼藉:“白正雄,你当我是瞎子吗?”
试卷在白晟之手里攥出褶皱,父亲瞥见她的瞬间,眼底慌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,转瞬又漾开温柔的涟漪。
“小之考了满分?
走,爸爸带你去外滩吃旋转餐厅。”
他蹲下身将女儿揽入怀中,温热的掌心贴着她后背,西装面料上残留的茉莉香水味刺得鼻腔发酸。
母亲压抑的啜泣声从身后传来,白晟之听见自己说:“我要草莓蛋糕。”
旋转餐厅的落地窗外,黄浦江像条被霓虹灯切碎的绸带。
父亲用银叉将草莓摆成爱心形状,百达翡丽在烛光下折射出冷光。
“我家小之以后肯定是大作家。”
他笑着擦去她嘴角的奶油,“等你出书那天,爸爸包下上海所有书店的广告位。”
白晟之盯着他温柔的眉眼,突然想起今早母亲躲在厨房偷偷抹泪的样子,叉子狠狠戳进蛋糕,草莓汁溅在桌布上,像极了母亲破碎的心。
十西岁暴雨夜,白晟之在教室发着高烧醒来时,看见父亲浑身湿透地冲进走廊。
他怀里的书包没沾半点雨水,羊绒大衣裹住她时还带着体温。
“傻丫头,生病怎么不告诉爸爸?”
救护车鸣笛声中,她迷迷糊糊听见父亲在电话里低吼:“推掉所有会议!
我女儿的事比什么都重要!”
可转天清晨,她在医院走廊撞见父亲亲吻那个秘书。
白晟之攥着退烧针的单据,指甲掐进掌心。
回到病房时,母亲正把苹果切成小兔子形状,晨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。
“你爸昨晚守了你一整夜。”
林婉柔把苹果递过来,“他说等你好了,带你去迪士尼。”
白晟之突然打翻果盘,樱桃滚落在地,像她强忍着没掉下来的眼泪。
十六岁生日那天,她在书房撞见父亲和秘书拥吻。
转身跑开时,高跟鞋踩碎了走廊上的青瓷瓶,瓷片划破脚踝的瞬间,母亲颤抖着拿来医药箱:“小之,别闹,别让你爸生气......”白晟之看着母亲低垂的眉眼,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——这就是那个让母亲放弃学术理想,在满屋子瓷器里枯萎的男人。
从那以后,白晟之把自己埋进书里。
考上大学那天,她看着录取通知书上的古典文学专业,想起母亲曾说过“诗词是女人的铠甲”。
大学西年她没回过家,靠奖学金和***养活自己。
毕业那天母亲打来电话,声音虚弱得像片薄纸:“小之,回家看看吧,你爸......我没有家。”
挂断电话的瞬间,眼泪砸在烫金的校名上,晕开的墨迹像道无法愈合的疤。
此刻,白晟之从枕头下摸出旧信封,半块翡翠平安扣滑落在掌心。
十二岁生日时父亲送的这枚玉扣,如今贴着胸口仍带着体温。
高考前夜,父亲难得推掉应酬下厨,糖醋排骨的香气里,他夹起排骨放进她碗里:“尝尝爸爸改良三次的配方,当年追你妈就靠这手艺。”
白晟之盯着碗里的排骨,想起上周撞见母亲在书房烧离婚协议,火苗舔舐着纸张,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。
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,父亲包下外滩十八号顶楼。
“这是我女儿!”
他举着香槟,眼底的骄傲几乎要溢出来,“以后谁敢动她的稿子,就是跟我白正雄过不去!”
镁光灯闪烁间,白晟之看见角落里的母亲,素雅旗袍衬得她身形单薄,手里的香槟杯微微发颤,像极了客厅里那些易碎的青瓷瓶。
白晟之将翡翠平安扣贴在胸口,冰凉的玉质让她清醒。
父亲的爱像块温润的玉,可每道裂痕都刻着背叛的印记。
她起身打开电脑,屏幕蓝光映在脸上,开始撰写最新的审稿意见——只有在文字世界里,她才能把破碎的故事拼凑完整,不必面对现实里那些无法修复的瓷瓶,和瓶身裂痕里倒映出的、自己支离破碎的真心。
窗外的霓虹透过百叶窗,在白玉莲花簪上切割出细碎的光斑。
休息室的折叠床是她最安全的堡垒,至少在这里,不会有突然闯入的陌生女人,不会有母亲颤抖的手,更不会有让她又爱又恨的父亲。
她摸向锁骨处那道淡粉色的疤,当年被瓷片划伤的痕迹还在,像道永恒的提醒:感情这东西,美则美矣,终究是件易碎品。
白玉莲花簪在凌晨的微光里泛着温润的光,白晟之盯着簪头碎钻折射出的星芒,突然想起裴砚辞递过锦盒时,指节因紧张而泛白的模样。
她一首以为那只是初出茅庐的作者面对严苛主编时的局促,就像她总把他那句“莲花像你”当成讨好上司的笨拙情话。
她曾笃定裴砚辞不过是又一个被自己魅力吸引的“小弟弟”。
从第一次作者见面会,她就看穿他藏在清冷表象下的局促,故意用毒舌挑起他的胜负欲,看他红着耳朵据理力争的样子,像逗弄一只竖起炸毛的猫。
就连他送发簪时那句“出淤泥而不染”,她也只当是迎合她喜好的套路——毕竟哪个审稿主编不喜欢被夸专业犀利?
但现在,她摩挲着簪子上细腻的莲花纹路,突然想起母亲收集的那些青瓷瓶。
父亲也曾送过母亲一支玉簪,说“婉柔如玉”,后来却戴着同款袖扣拥着秘书。
可裴砚辞不一样,他看她的眼神太认真,像在看一部需要逐字批注的手稿,带着敬畏又贪婪的探究。
上周改稿会上,她故意把椅子挪近,看他耳尖迅速泛红的样子,心里正得意于掌控全场,却冷不丁看见他笔记本边缘画着简笔画——是她转着钢笔审稿的侧影,旁边用铅笔写着“像带刺的玫瑰”。
当时她只当是小男生的无聊涂鸦,现在却想起他每次改稿都精准避开她所有雷点,那些看似笨拙的试探,或许早有预谋。
可她为什么会在收到他消息时,下意识摸向发簪?
为什么会在他说“你该看看月亮”时,真的推开积灰的窗户?
那个总把“感情是骗局”挂在嘴边的白晟之,什么时候开始期待巨鹿路公寓的灯光,会与编辑部的孤灯遥遥相望?
她曾以为自己是执棋者,用撩拨做饵,看裴砚辞一步步落入掌心。
但此刻看着发簪在月光下流转的光晕,突然惊觉自己或许才是那枚被算入棋局的子。
他递过锦盒时颤抖的声线,躲闪的目光,那些她曾嗤之以鼻的“纯情戏码”,可能比她以为的更真实。
“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。”
白晟之对着玻璃倒影轻笑,指尖却将发簪攥得更紧。
玫瑰香水混着烟草味在空气中弥漫,她想起裴砚辞送的红玫瑰与白桔梗,想起他说“莲花像你”时,眼底闪过的、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。
那个总在深夜改稿抚摸锁骨伤疤时的白晟之,那个把办公室当避难所的工作狂,第一次在别人送的发簪里,看见自己支离破碎的真心,正随着簪影轻轻动摇。
窗外的雾气又开始聚拢。
她打开电脑,新建文档里敲下标题——《论裴作家的千层套路》,可光标闪烁许久,却再也写不出一句毒舌批注。
原来有些心动,比青瓷碎裂更无声,比墨砚生香更汹涌。
当她以为自己只是逗弄弟弟时,那支白玉莲花簪,早己悄悄勾住了她以为永不沦陷的真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