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“喜儿,帮我准备热水。”
声音尚带着几分虚弱,慕容染扶着门框,朝着馨竹轩内院吩咐了一声,便径自往卧房走去。
这馨竹轩,据说是她那位传说中的母亲曾经的居所,后来便一直空置着。许是久无人烟,轩内陈设极其简单,除了些桌椅床柜等必需品,再无半点多余的缀饰,唯有窗外几竿翠竹,在晚风中飒飒作响,透着一股子清冷寂寥。
卧房内,一架梨花木的屏风隔出了沐浴之处,后面早已备好了一只半人高的柏木浴桶。不多时,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提着热水鱼贯而入,氤氲的热气很快弥漫了整个空间。
“小姐,水备好了。”喜儿轻声禀报。
慕容染挥退旁人,只留下喜儿伺候。褪去沾染了尘土与不明污渍的衣衫,她缓缓沉入温热的水中,舒服得几乎要喟叹出声。连日来的惊吓、疼痛与疲惫,仿佛都被这暖意融融的热水一点点涤荡干净。肌骨百骸都松快下来,她靠在桶壁上,闭上眼,这才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。
一炷香后,沐浴完毕。喜儿取来一件干净柔软的细棉寝裙为她换上。那裙子洗得有些发白,显然不是什么新衣,却带着阳光和皂角混合的清爽气息。喜儿又拿了柔软的布巾,仔细地为她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。
“小姐,您坐,奴婢为您绞干头发。”
慕容染依言在梳妆台前坐下。铜镜打磨得不算顶光滑,却也足够映照出人影。当她不经意间抬眼望去时,只一眼,便惊得差点失手将镜子挥落在地。
老天!这、这还是人脸吗?!
镜中映出的那张脸,实在有些惨不忍睹。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,活像两颗熟透了的核桃,眼下还带着青紫的淤痕。左边脸颊高高肿起,线条模糊,油光水滑的,简直像发面馒头,衬得另一边脸颊愈发显得颧骨凸出,深陷枯槁,皮包骨头,活脱脱一副逃难灾民的模样。再加上那头顶上枯黄毛躁、纠结成团,堪比稻草的长发……
饶是她来自见惯了各种“视觉奇观”的二十一世纪,也被这副尊容给结结实实地震撼到了。这冲击力,太强了!
“喜儿!”她猛地回头,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急促,“快!去给我弄些冰块来!快去!”
再顶着这张“猪头脸”,她自己都要先一步放弃治疗了!必须立刻消肿!
喜儿不敢怠慢,连忙应声去了。没多会儿,她端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碗快步回来,碗里装着小半碗晶莹剔透的冰块,在夏日里散发着丝丝凉气。
“小姐,冰块来了!”
喜儿小心翼翼地捧着碗,补充道:“如今是夏天,冰块金贵得很,每日份例都是定好的,不能多取。若不是先前大少爷特意吩咐过厨房那边,说小姐您若需要便送来,奴婢……奴婢怕是连这点都拿不到呢!”
原来是慕容修提前打点过。慕容染心中微动,接过冰块,找了块干净的手绢包好,轻轻敷在***辣、肿得老高的左脸上。冰凉的触感瞬间缓解了灼痛,让她舒服地眯了眯眼。
“小姐,”喜儿看着她脸上骇人的伤势,忍不住小声建议,“大少爷那里常备着上好的伤药,您去问他要一些来抹上,脸肯定好得快些。您这脸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慕容染想也没想便拒绝了,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,“大哥他们身在边境,驻扎之地,物资本就比不得京城安逸。战场上刀枪无眼,伤亡是常事,那些药对他们而言,是救命的东西,比我这张脸重要多了。”
她顿了顿,感受着冰块带来的凉意,语气轻松了几分:“我这不过是皮外伤,看着吓人罢了,不用药,养个两三天自然就消肿了,碍不着什么事。”
这番话,恰好被行至院外,正准备步入厅堂的慕容修与君夜听了个正着。
夜风将她清亮而笃定的话语送入耳中,慕容修脚步微顿,侧首望向身旁的副将,眼神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。
君夜则猛地垂下了头,耳根乃至脖颈都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。灯火下,他平日里沉静的面容显得有些无措。原来……她并非不知世事艰辛,她竟是知道边境物资匮乏,也知道……知道他舍不得用将军带回的珍贵伤药……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,让他一时有些怔忡。
“小姐,大少爷来了!”守在厅外的丫鬟见状,连忙高声通报。
“大哥来了?”慕容染闻声,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,虽然那笑容因为脸颊肿胀而显得有些滑稽,却依旧明亮,“正好,让他们赶紧把晚膳端上来吧!”
她起身迎了出去,看见慕容修一身玄色劲装,身姿挺拔,眉目间带着风霜之色,却难掩英气。她笑着招呼:“大哥,快请坐!”
目光转向他身侧,那个穿着一袭普通青衫,却依旧掩不住周身温文雅致气度的年轻男子,慕容染也客气地邀请道:“君副将,别站着了,一起坐下用饭吧!”
眼前的君夜,哪里有半分军人的肃杀之气?反倒像个满腹经纶的世家书生,清润儒雅,若非亲眼所见他在军营中的模样,任谁也无法将他与浴血沙场的副将联系起来。
然而,被点到名的君夜却像被钉在了原地,依旧垂着头,一脸“面瘫”似的恭谨:“属下不敢!将军在此,属下岂敢同席。”
在军营时,将军与弟兄们同吃同住,那是袍泽之情。可回了这等级森严的将军府,尊卑有别,他一个副将,怎能与主帅及其妹妹平起平坐?
慕容染见他这副拘谨模样,顿时有些不耐烦了。吃个饭而已,规矩这么多,搞什么?她眉梢一挑,语气也失了几分客气:“要么就坐下一起吃,要么就出去外头候着!二选一,快点!”
旁边的慕容修也开了口,声音沉稳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没听见小染的话吗?坐下,一起用饭。”他扫了君夜一眼,心里暗忖,吃顿饭也磨磨蹭蹭惹人生气,看来回头真得敲打敲打这帮下属了。
“是!”得了主帅的命令,君夜再不敢推辞,连忙在慕容修下首的位置端正坐好,背脊挺得笔直。
喜儿机灵地立刻上前,又添了一副碗筷。
“大哥,”待饭菜陆续摆上桌,慕容染夹了块排骨,一边啃着一边好奇地问,“你怎么突然回京了?也没提前送个信回来。”
慕容修这次回京,可真是打了慕容芷她们一个措手不及,简直是神兵天降,杀得对方片甲不留!想到这里,慕容染心里就忍不住想笑——干得漂亮啊大哥!真是深得我心!
慕容修端起酒杯呷了一口,淡淡道:“是二爷爷。他老人家决定卸甲归田了。我先护送他老人家行至半途,他留在边境与接任者交接几日军务,我便趁此机会,休了几天假回京看看。过些时日,交接完毕,我还要再回边境去。”
“爷爷要回来了?!”慕容染闻言,眼睛倏地瞪圆了,惊喜之情溢于言表,声音都拔高了几分,“真的吗?!”
太好了!她的定海神针,她的超级大靠山——慕容汐要回来了!等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回到京城坐镇,她就不信,这将军府里还有谁敢再轻易动她一根手指头!
她心中的小人儿已经开始原地转圈圈撒花了,开心得简直要冒泡泡!
“那爷爷大概什么时候能到京城?”她追问道,眼里的光亮得惊人。
慕容修看着她这副激动难抑的模样,唇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:“约莫还有五日路程吧。不过……”他故意拖长了语调,“看小染这意思,是只盼着二爷爷回来,心里压根就没想着大哥啊?既然如此,那明晚城西珍宝阁那场拍卖会,我看也没必要带小染去了。”
“拍卖会?”慕容染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,眼睛更亮了。她歪了歪头,随即飞快地夹起一块色泽红亮、炖得软糯入味的东坡肉,殷勤地放到慕容修碗里。
“大哥,尝尝这个东坡肉,是厨房新来的厨子做的,味道可好了!”她笑得一脸灿烂,语气更是甜得发腻,极尽巴结之能事,“大哥~人家还从没去过拍卖会呢!长长见识嘛!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出发呀?”
这变脸的速度,简直比翻书还要快上三分。
慕容修被她这副机灵狗腿的模样逗乐了,无奈地摇了摇头:“行了。明晚戌时,我会让君夜过来接你,自己准备好。”
“嗯嗯!”慕容染用力点头,表示自己记下了,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明天该穿什么衣服。随即,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,犹豫了一下,还是轻声问道:“大哥,你能……跟我说说娘亲的事吗?”
提到“娘亲”二字,慕容修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眼神也随之变得幽深了几分。他沉默片刻,才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追忆的怅惘:“希玥姑姑啊……她……”
他似乎在斟酌用词,最终叹了口气:“她真的是一个……非常、非常厉害的修炼者。当年,她像你现在这般年纪的时候,修为便已臻至靛阶巅峰。放眼整个玄天大陆,那也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。”
“不仅如此,”慕容修又饮了一杯酒,眼底浮现出复杂的光芒,似是骄傲,又似是惋惜,“她还生得极美。当年尚未及笈,上门求娶之人便络绎不绝,几乎要踏破了咱们将军府的门槛。”
他望着跳跃的烛火,继续说道:“那样惊才绝艳的奇女子,我曾以为,这世间,或许真的没有任何男子能够配得上她……”
“那后来呢?”慕容染追问,“我听说……娘亲是在战场上中了埋伏?可是,她既然是‘常胜将军’,用兵如神,又怎会轻易被敌军所骗?这其中,是不是有什么内情?或者……是有内奸?”
慕容修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,他避开了慕容染探究的目光,端起酒杯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才含糊其辞道:“当年的事……太过久远,也太过复杂。事后查了许久,也未能查明真相到底如何。至于希玥姑姑她自己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些:“她在那一役中受了重伤,醒来后……便不记得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了。”
或许,慕容修在心中默默补充道,她并非不记得,而是强迫自己忘掉了。
毕竟,当初那位九五之尊,对惊才绝艳的慕容希玥,可是存着势在必得的心思啊!
只是这件事,牵扯太深,背后隐情重重,他又如何能对眼前这个刚刚经历过一场劫难、尚且稚嫩的妹妹说出口呢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