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廊里惨白的灯光,映照着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和一张张或焦虑或麻木的脸。
这一切,在我死寂无声的世界里,上演着一场荒诞的默剧。
我只能依靠眼睛,捕捉着人们嘴唇的开合,试图理解那些无声的话语,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被世界遗弃在角落的怪物。
重症监护室厚重的门在我面前打开,发出无声的摩擦。
我几乎是扑了进去,脚步踉跄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破膛而出。
病床上,父亲静静地躺着。
身上连着各种管子,复杂的仪器屏幕闪烁着令人心慌的数字和曲线。
他的脸色依旧苍白,嘴唇干裂,但……但那曾经笼罩在他眉宇间、浓得化不开的死灰色阴影,竟然真的淡去了!
虽然依旧虚弱,可那微弱的、属于活人的气息,如同寒夜里的一点火星,顽强地重新燃烧起来!
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,瞬间将我淹没!
我冲到床边,喉咙哽咽着,想喊一声“爸”,可张开嘴,却只发出一串嘶哑破碎、连我自己都无法辨识的气音。
我忘了,我己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。
我颤抖着伸出手,想要抓住父亲枯瘦的手。
就在这时,他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,然后,极其缓慢地睁开了。
那双眼睛,浑浊了许久,此刻虽然依旧布满血丝,却重新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彩。
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珠,似乎适应着光线,然后,目光缓缓地、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。
他看着我,眼神先是困惑,随即是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和激动。
他的嘴唇颤抖着,开合了几下,似乎在呼唤我的名字。
“小默……”我无声地念着他的口型,泪水瞬间决堤,模糊了视线。
我用力地点着头,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床沿上。
父亲的嘴唇还在动着,他急切地想说什么。
可很快,他的目光,那刚刚燃起一丝光亮的、属于父亲的目光,猛地凝固了。
他的视线,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住,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耳朵上。
不,是钉在了我耳垂下方,靠近耳根的地方。
那里,在右耳垂下方一寸的位置,皮肤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、米粒大小的空洞!
边缘异常光滑,仿佛天生如此,又像是被某种极其精密的工具瞬间贯穿、灼烧过,没有一丝血迹,只有一圈淡淡的、近乎透明的粉红色新肉。
左耳的相同位置,也有一个完全对称的、一模一样的小洞!
这两个小洞,像是两枚冰冷的、耻辱的烙印,无声地宣告着那场发生在暴雨荒野中的恐怖交易并非噩梦。
它们是我失去声音世界的入口,是我付出的代价。
父亲的目光,就那样死死地、凝固地钉在这两个小小的、空荡的耳洞上。
他眼中的激动和惊喜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、深入骨髓的恐惧和……巨大的、令人窒息的悲伤!
那悲伤如此浓烈,仿佛瞬间抽干了他刚刚恢复的一点点生气。
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,喉结上下滚动,发出无声的呜咽。
大颗大颗浑浊的老泪,毫无征兆地、汹涌地从他深陷的眼眶里滚落,沿着布满皱纹的脸颊,迅速滑落,浸湿了枕套。
他颤抖着伸出手,枯瘦如柴的手指,带着冰凉的触感,小心翼翼地、颤抖地伸向我的右耳,想要触碰那个小小的孔洞。
指尖离那洞口还有一寸距离时,却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一般,猛地缩了回去!
巨大的痛苦扭曲了他苍老的脸。
他猛地闭上眼,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,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,无声的哭泣撕扯着他刚刚捡回一条命的脆弱身体。
他不敢碰。
他不敢看。
但那两个空荡的耳洞,像两把淬毒的匕首,己经深深扎进了他的眼底,扎进了他的心里。
我僵立在床边,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。
狂喜被这突如其来的、无声的悲恸彻底冻结。
看着他泪流满面、痛苦得蜷缩起来的样子,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。
我张了张嘴,想告诉他我没事,想问他为什么哭,可我发不出任何他能听见的声音。
我的世界,从此只剩下死寂的轰鸣。
而父亲的世界,似乎被那两个小小的耳洞,瞬间拖入了无底的深渊。
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,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、名为愧疚和恐惧的阴霾彻底笼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