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过了多久,一丝微弱的、带着浓烈草药和灰尘味道的气息,钻入沈知玉麻木的鼻腔。
随后是痛。
尖锐的、无处不在的痛楚从西肢百骸苏醒,争先恐后地撕扯着她的神经。
尤其是双手,仿佛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,又像是被沉重的冰坨死死冻住,僵硬麻木中透出钻心的灼热。
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,***辣地疼。
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。
映入眼帘的不是阴曹地府的森罗殿,而是一方低矮破败的屋顶。
粗陋的房梁上挂满了蛛网,昏暗的光线从一扇糊着破旧油纸的小窗透进来,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积尘、劣质炭火和浓重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。
她没死?
这个认知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,瞬间在她混沌的脑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。
父亲冰冷绝情的话语、刺骨的冰河、那只将她拖向深渊的手……一幕幕清晰地回放,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恨意,让她猛地一颤,试图撑起身子。
“嘶——”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双手传来,她倒抽一口冷气,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。
“醒了?”
一个苍老、沙哑,却异常平稳的声音在角落响起。
沈知玉猛地扭头望去。
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袄子、头发花白的老妇人,正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矮凳上,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,分拣着一堆五颜六色的丝线。
正是那个在冰河下将她拽住、塞给她古怪东西的“哑婆子”!
此刻,她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正看着自己,哪里还有半分平日收泔水时的木讷?
“你……” 沈知玉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,声音嘶哑破碎,“你是谁?
为何救我?”
老妇人放下手中的丝线,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。
她站起身,走到沈知玉躺着的、铺着薄薄草席的木板床边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眼神复杂,有审视,有悲悯,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……期待?
“薛娘子。”
她言简意赅,声音依旧沙哑,“一个快入土的老婆子。
救你,是看你命不该绝在那腌臜之地。”
“薛娘子?”
沈知玉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,心头疑窦丛生。
一个常在国公府外收泔水的哑婆子,竟有如此身手潜入府中后园镜湖?
还精通龟息假死这等秘术?
她攥紧了手指,试图汲取一丝力量,却换来更剧烈的疼痛,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。
薛娘子目光落在她那双被粗糙布条紧紧包裹、肿胀变形的手上,眼神暗了暗。
“冰河寒毒入骨,你这双手……” 她顿了顿,声音里带着一丝残酷的平静,“废了。”
废了?!
这两个字如同惊雷,狠狠劈在沈知玉的天灵盖上!
比被推入冰河那一刻更甚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!
她沈知玉,镇国公府嫡长女,京城闻名的才女,最令人称道的不是容貌家世,而是她那一手冠绝京华的绣艺!
飞针走线,巧夺天工,连宫里的绣娘都自叹弗如。
她曾用双手绣出锦绣前程,绣出对未来婚姻的期许,那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,是她傲骨的支撑!
如今,这双手……废了?
“不……不可能!”
她猛地抬起被包裹得像两个粽子的手,试图弯曲手指,却只换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和纹丝不动的僵硬感。
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她淹没。
活下来了又如何?
变成一个连针都拿不起的废人?
比死在那冰河里更不堪!
“为什么?”
她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薛娘子,声音颤抖,带着濒临崩溃的嘶吼,“你既然救了我,为何又要告诉我这个?!
让我死了不是更干净!”
薛娘子脸上没有丝毫动容,只是冷冷地反问:“死?
你甘心吗?”
甘心?
沈知玉浑身一震。
冰河下沉时那蚀骨的不甘,被至亲背叛推入地狱的滔天恨意,瞬间冲垮了绝望的堤坝!
她不甘!
她怎能甘心?!
沈巍!
王氏!
沈月柔!
那些将她踩入泥泞的人,还在高床软枕,安享富贵荣华!
而她,却要像一个真正的“烈女”一样,悄无声息地烂在这破败的角落里?
不!
绝不!
“我……” 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沫,“我不甘心!”
薛娘子浑浊的眼中,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满意。
她转身,从墙角一个破旧的陶罐里倒出一碗黑乎乎、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,递到沈知玉唇边。
“想报仇,想活出个人样,就先活下来。”
薛娘子的语气不容置疑,“喝了它,祛寒毒。
从明日起,你就是这‘薛氏绣坊’的浣纱婢,薛玉。”
“薛玉……” 沈知玉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,看着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般的苦药。
浣纱婢?
她沈家嫡女,沦落到最底层的浣纱婢?
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。
但比屈辱更强烈的,是那熊熊燃烧的不甘和恨意!
她没有犹豫,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上半身,就着薛娘子粗糙的手,将那碗苦涩刺喉的药汁一饮而尽!
滚烫的药液如同火焰,灼烧着她的喉咙和脏腑,却奇异地压下了西肢百骸的冰寒刺痛。
“很好。”
薛娘子收回碗,目光扫过她紧握的左手——即使在昏迷中,她也死死攥着那半枚残破的玉璜。
“记住你今天的‘不甘’。
至于这双手……” 她顿了顿,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,“路,是人走出来的。
针,未必只能用‘手’拿。”
说完,她不再看沈知玉,转身回到那堆丝线前,重新拿起一枚细长的绣花针。
昏暗的光线下,她那布满老茧、关节粗大的手指,拈起一根细如发丝的线,对着微光,手腕稳定得不可思议,轻轻一捻,线头便精准地穿过了针鼻。
那动作行云流水,带着一种历经岁月磨砺的、深入骨髓的韵律感,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。
沈知玉怔怔地看着,心头剧震。
这个神秘的薛娘子,绝非凡人!
她低下头,摊开紧握的左手。
掌心被玉璜断口刺破的伤口己经结痂,粘着干涸的血迹和河底的污秽。
那半枚残璜静静地躺在掌心,断裂处参差不齐,冰冷的触感依旧,但不知是不是错觉,当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粗糙的断口时,似乎又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、转瞬即逝的……温热?
她下意识地摩挲着断口,试图捕捉那丝奇异的温度,目光却被断口处某个极其细微的痕迹吸引——在污垢和血迹之下,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、几乎看不见的……**金色**?
像是一根比蛛丝还要纤细的金线,嵌在玉质的断裂面深处,幽幽地,仿佛在等待着什么。
薛娘子刚才的话在她耳边回响——“针,未必只能用‘手’拿。”
还有冰河下,这玉璜断口处一闪而逝的金色丝纹……一个荒谬又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念头,如同黑暗中悄然萌发的种子,在她死寂的心底,悄然探出了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