庆王谋逆第二年,春和景明,九重紫花开,一个将死之人,爱上了另一个死人。
01.今夜的雪没来由的大,北风呼呼地刮着,拽得官道上的马车摇摇坠坠。马车帷幔翻起,
里头的窦昭探出头来,只见茫茫大雪覆盖田野,入眼皆是昏昏沉沉的白。
她平静地与妥娘吩咐几句,撂下帘子,疲惫地向后一靠,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。
有人漏夜赶科场,有人风雪回故乡,可叹她在这乱世之中,撕烂了夫妻之情,姐妹之谊。
凉薄之君,不堪托付,仇人之女,难为家人。母亲之死蹊跷,父亲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,
家人......这广阔天地,何处是她的归乡。
母亲离世后的回忆伴随着马车顶上簌簌跳落的雪珠,东一榔头,西一棒槌地砸下来,
敲得她一阵晕眩。窦昭又探出马车外,在冷风中透了口气,正与妥娘说着母亲之事,
忽有拾柴女童冲到路中央,她忙叫住妥娘,急拉缰绳,马车在雪地中打滑,急速倾倒。
窦昭身形一晃,随侧翻的马车被甩出车外,直直的向着雪地冲去。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,
一个坚实的怀抱接住了她。寺庙独有的沉香味随救她的男子袭来,窦昭抬头看去,
恰逢冷风打落男子的儒巾,满头银丝铺落。雪地长枪,少年鹤发,
他是宋墨——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。算起来,是他们窦家和巍府的死对头,
窦昭心有戒备,只觉今日要成他枪下亡魂。可宋墨并不似世人传的那般残暴。
他给了女童干粮,斥责了为难她的陆鸣,与她说话时温吞有礼,
不问缘由便派人修马车送她们入寺避雪。马车载着她和妥娘一路来到万佛寺,寺庙之下,
石阶陈列,妥娘一手提着灯,一手扶着她,两人缓步向上走去。“小姐,您与宋墨有交情?
”妥娘问道。“此话怎讲?”“宋墨与庆王生隙,陈兵郊外,而我们出自济宁候府,
若无交情,他怎会未经盘问就应允我们入寺?”窦昭心中有同样的疑虑,
低眉沉吟了片刻道:“我与他并无交情。”“难道是挟持?”窦昭做了个嘘的手势,
“此话不可再说,宋墨年少成名,短短时间打败王朝,想来城府极深。我们来此只为避雪,
且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妥娘应了一声,便不再说话了。她们一步一步向上走着,雪天路滑,
窦昭脚下一滑,向后倒去,腰间立刻搭上一只手,撑住了她。窦昭未及回头,
宋墨已出现在她身侧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他的眼神擦过她头顶的雪花,落在她的脸上,
没有说话,又或者说在等她开口。窦昭不知方才和妥娘说的话被他听去了几分,
略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:“多谢将军。”宋墨移走放在她腰间的手,伸到她面前,“路滑,
夫人当心。”他的手腕上点缀着银制护腕,雪花落于其上,携着寒意,
窦昭的手一搭上去便被烧得一缩。她抬头看向宋墨,在他的眼睛里找到了以诚相待,
便又大大方方地搭上他的手腕,被人带着向寺庙走去了。禅房里,仅一灯如豆,
照不暖两人身上裹上的冷意。他问她为何来此时眼神锐利,她自嘲地笑了笑,
坦率地将难堪的实情和盘托出。话音落下,宋墨的眼中蓦得掠过狠意,悔意,最终酿满愧意,
盯着她看了良久,叹了口气,唤她:“窦四小姐”。窦昭不解他眼中的复杂情绪缘何而来,
但对他称呼的转变倒是有些意外和感激。他说将死之人,一生错付时,
她便也回了他同样的喃喃自语。妥娘在方桌上添了两盏油灯,两人隔着火光对望,
眼里蕴了一层柔和的暖光。02.夜半时分,撕絮裂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,
在屋顶压了厚厚一层,压得窦昭有些胸闷。窦昭起身打开窗,寒风瞬时灌透了禅房,
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。分明是很畏寒的身子,她这一日却频繁在冷风中透上一口气。
大雪何尝不是压在她的心上。对面的禅房也亮了灯,窗户上映了一个人影。
窦昭透过微弱的光影,认出那人是宋墨。看来今夜攒着心事之人,不止她一个。
回想起宋墨看向她的复杂眼神,窦昭的胸腔倏然空落落的,她沉吟了片刻,转身推开房门,
朝他的住处走去。她在宋墨的门前敲了一下,里面便传出询问:“谁?”“将军,是我,
窦昭。”里面的人未有犹豫,便道:“进来吧,四小姐。”窦昭推门而入,
瞥见宋墨将一枚银色的香囊球放进紫檀乌木提盒里。宋墨转过身,
一手背在身后推动提盒将之遮住,才问道:“窦四小姐,这么晚了,可是有事?
”窦昭屈膝一礼,“还未正式向将军道谢。”“四小姐,言重了。”对话就这么停在了这里,
窦昭也说不清自己来找他所为何事,她低头思索,眼神恰好落在桌上一碗早已凉透的汤药上。
“将军为何不喝药?”“毒入肺腑,无力回天,喝与不喝,并无区别。
”窦昭捏着手中的绢帕,苦笑了下,不过是风雪夜中的两个将死之人。“四小姐,”宋墨道,
“你的病症,圆通师父说他有法可解。”窦昭讶异道:“我找过许多大夫,都说无药可治。
”宋墨笑了一下,“圆通说,普通大夫自是无能,但他自有办法。”圆通,
那个在雪地里转着佛珠走向她的和尚。
窦昭回想起用玩笑似的语气告诉她可以直接还天的不太稳重的和尚,低眉笑了起来,
若能活下去,谁会拒绝呢。她抬头看向宋墨,见他身上笼了一层暖光,
连带唇边浮动的浅浅笑意无端地温柔了起来。窦昭被这温柔猝不及防打了眼,
心里的那阵空落落似乎在一刻都散去了。但一想到他命不久矣,神色又黯了几分,为他惋惜,
也为在此刻遇到他而难过。宋墨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,说道:“等圆通配好药,雪停了,
我便派人送你回崔氏田庄。”“你怎知我要回田庄?”“窦府在京城,
窦四小姐却选择在此刻出城,想必窦府并非四小姐的归乡。”窦昭抬眼打量了他半晌,
笑叹:“将军果真智勇双全。”宋墨接过她的目光,眼中盛着玩味的笑意,“这世人皆传,
宋墨是会吃人的大魔头。”“将军都道是传言了。”窦昭笑着回应,又问道,
“不过将军又怎知我要回的是崔氏田庄?”窦府有五伯,自是声名在外,
但她窦昭仅有一个侯府夫人的头衔,宋墨为何对她的底细如此清楚?
宋墨眼中的玩味转为认真,“济宁侯府表面风光,内里破败,是四小姐使之起死回生。
四小姐比自己想象的,更了不起。”窦昭微微一怔,随即一笑,“都不重要了。”“是,
过去如何都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日后天地广阔。窦昭,愿你昭昭如愿,岁岁安澜。
”宋墨说这话时表情十分的真挚,窦昭看在眼里,心绪翻腾,她有许多话想说,
最终出口却只落成了一个好字。屋外风雪呼啸,屋内逐渐温暖,
两颗相惜的心在此刻越靠越近。03.世人对宋墨的传言,大多不是什么好话。
窦昭在京城中也听了许多,他们说他是奸臣,昔日杀父弑弟,如今更是杀人如麻。
可今夜站在窦昭面前的宋墨,纵使一头长发掺了雪,也化不去他眼中的暖意。
窦昭心中莫名涌起一股熟悉之感,她思量了片刻,终于问出心中疑问,“将军,
你我从前是否见过?”她看到宋墨的眼睫颤了一下,还未等到他的回答,忽听火铳响起,
震得地动山摇。窦昭脚下不稳,身形一晃,便被宋墨扶住了腰。两人相视一眼,
宋墨道:“去找圆通。”说罢,他披上甲胄,夺门而出。窦昭依言找到圆通和妥娘,
三人一起往佛寺正门赶去。这一路上,寺中建筑,树木皆被炮火摧毁,
在雪地中留下片片焦黑。正门之外,两军对垒。窦昭赶到时,魏廷瑜正从缉影卫中走出,
声称她与宋墨私奔,要一尽诛杀。窦昭又惊又怒,不安地看向宋墨,
对方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。宋墨偏头看向她,手在长枪上摩出细细声响,问道:“四小姐,
若我杀了魏廷瑜,如何?”窦昭打了个愣,回道:“将军不必顾及我。
”宋墨歪着头笑了一下,那笑似乎在说,我正是为你而杀。窦昭愣神之际,
宋墨转头看向台阶下的军阵,眼中的温度倏然冷了下来。他吹响骨笛,两军霎时陷入混战。
乱局之中,圆通忙带上窦昭和妥娘逃往寺后的山洞,缉影卫追上,一刀刺穿了妥娘的身体。
窦昭生死一线之际,一把长枪刺穿了缉影卫的胸膛,宋墨自洞口而来,逆着光,
星芒般的光线追在他的身后。数名缉影卫杀向宋墨,刀剑铮鸣声填满空荡的山洞,鲜血四溅。
待到一切安静下来,窦昭只能自己和宋墨粗重的呼吸声。圆通死前为他们指了最后一条路,
她和宋墨相互搀扶,走到石窟尽头,双双隐入硕大的镜门。镜门之后,并无生路。
宋墨躺在窦昭的怀里,越来越轻的呼吸声落在地上,扑起数点尘埃,
连同气息的尾音一并消散在空中。窦昭满眼含泪,用手帕捂住他腹部的伤处,
鲜血很快浸透手帕,血液从她的指缝间淌出。宋墨抬起右手覆在她的手背上,
手心和手背相接处忽得滚烫,烫得她眼圈一红。窦昭这才看向宋墨,见他面色苍白,
身下淌了一大片血。原来人会流这么多血。刺目的红携着不近人情的冷意袭来,
带冷了石窟中的两人。窦昭自责道:“将军,我实不知魏廷瑜会引来缉影卫。
”宋墨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,“四小姐不必自责,本想替你遮挡风雪,
结果却连累你身负污名。”窦昭反握住他的手,“不,是我引来缉影卫连累了你。昨夜田郊,
将军救我性命,我一定会带将军出去!”宋墨苦笑了一下,抬起另一只手,
将她的手拢于掌心,似乎要抓住最后一点温度。“我命数将近,走不出去了,
只恨死前无法为舅舅沉冤昭雪。”宋墨叹息一声,随后很认真地看着窦昭,“四小姐,
庆王已死,陛下必会肃清谋逆之人,你五伯暗中相助庆王,今日又传出你我之间的流言,
陛下不会放过窦家,更不会放过你。”放过不放过窦昭无暇顾及,
她现在只想知道怎么才能止住他的血。“将军,别说话了,我们先出去!”窦昭声线颤抖,
盛着哭腔。宋墨摇了摇头,将她的手握的更紧,“四小姐,你听我说,要想打清陛下的疑虑,
你必须在我死后,砍下我的头,当着百姓的面,亲手呈到陛下面前。届时,
四小姐便是诛杀奸臣之人。”窦昭瞪大了双眼,两行清泪滚落,
“不可能......”“四小姐,”宋墨抬手拂去她的泪,眼中隐着遗憾与不舍,
“这是我能为你做的,最后一事。”窦昭抓住他的手,哭着问道:“宋墨,你到底是谁?
”宋墨张了张嘴,忽然咳嗽不止,咳得脸色涨红,他咳出一口血后笑了起来。“窦昭,
”宋墨仰面靠在窦昭的怀里,眼神清远,似是看到了极美好的回忆,“新岁安好。
”窦昭猛然想起,还有三日便是除夕。宋墨的笑意从眼底一直晕到唇边,
而后眼睛渐渐地弯成一条温柔的线,再也没能睁开——这便是他留给窦昭的最后的回忆。
石窟中蓦得一片静谧,窦昭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日出东方,
冰雪消融,有泠泠水声漏了进来,冲淡了这个只有她活下来的夜。
严朝卿从西山行宫赶至石窟时,宋墨仍安静地躺在窦昭的怀里,脸上覆着一层冰霜。
窦昭自他死后,如枯木般堆在地上,空茫地望着前方,呼吸在寒空中凝成一团白雾。“少帅!
”严朝卿撕心裂肺的呼喊,颤动了窦昭的眼皮,凝于眼睫的冰珠坠落,融在一滴晶莹的泪中。
她从恍惚中醒来,抬头看向严朝卿。他自报家门,从怀中取出一封信,
告诉她那是庆王亲手写下的定国公案的真相。
“宋墨至死都未能等到的真相......”窦昭低头垂泪,轻抚宋墨的白发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