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漆回廊下,值夜的仆妇们踮着脚来往,银盆里的热水冒着白汽,混着从药房取来的参汤香气,在青砖地上漫开。
穿青绿比甲的丫鬟捧着绣满并蒂莲的锦缎襁褓,被管事妈妈低声喝住:“仔细脚下!
这可是太太特意让人从苏杭捎来的云锦,别沾了灰!”
西跨院的门紧闭着,描金的门环在灯笼下泛着光,门内稳婆的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都像砸在门外人的心上。
老夫人攥着佛珠的手停在半空,紫檀木的念珠滑出两颗,她浑然不觉,只盯着那扇门,鬓边的赤金镶珠抹额随着轻微的颤抖晃了晃。
旁边侍立的大丫鬟赶紧递上参茶,轻声劝:“老夫人别急,吉人自有天相。”
话没说完,就见侯爷背着手从月亮门边转过来,宝蓝色的蟒纹常服下摆扫过阶前的青苔,他平日里总带笑的脸此刻绷着,连腰间的玉带都像是勒得紧了些。
忽有一声啼哭,细娇娇的,像初春刚抽芽的柳丝,带着点怯生生的嫩,猛地从门缝里钻了出来。
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稳婆满脸是汗,却笑得见牙不见眼,抱着个红绸裹着的襁褓就往外走,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气:“生了!
是位千金!
粉雕玉琢的,哭声亮着呢!”
老夫人猛地站起身,念珠“哗啦”散了一地,旁边的丫鬟们手忙脚乱去捡,她却只管往前凑,枯瘦的手抚上襁褓边缘,颤声道:“快,让我瞧瞧……”侯爷也紧走两步,平日里挥斥方遒的手悬在半空,竟不知该如何落下去。
廊下的灯笼被风一吹,光落在众人脸上,老夫人眼角的皱纹里滚下泪来,却笑着骂:“傻丫头,倒会挑时候,让大家等这么久。”
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,混着丫鬟们低低的笑语,还有那断断续续的啼哭——那哭声裹着云锦的柔,带着参汤的暖,让这满院的忙碌都突然浸了蜜似的,连檐角的铜铃被风一吹,都像是在唱着欢喜的调子。
稳婆小心翼翼将襁褓递到老夫人怀里,那小婴孩像是被惊动了,哭声陡然拔高些,却不刺耳,反倒像檐下铜铃被风拂过,脆生生的。
老夫人忙拢了拢臂弯,指尖触到云锦下温热的小身子,骨头细得像初春的嫩枝,心口顿时软得一塌糊涂。
“快抱去给太太瞧瞧。”
侯爷喉结动了动,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紧。
刚有丫鬟上前,西跨院里就传来产妇虚弱的唤声,稳婆忙应着进去,不多时又出来,笑着回话:“太太精神还好,说先让老夫人和侯爷给姑娘取个小名呢。”
老夫人抱着襁褓在廊下站定,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月,银辉落在襁褓的红绸上,映得那并蒂莲纹越发鲜活。
她低头戳了戳婴孩裹在布里的小拳头,那拳头却猛地攥紧,像抓住了什么宝贝似的。
“就叫‘月珠’吧,”老夫人声音里带着笑,眼角的泪还没干,“月夜里来的宝贝,跟珠子似的金贵。”
侯爷在旁点头,伸手替老夫人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,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松快:“好,就叫月珠。
吩咐下去,府里上下都赏三个月月钱,再让人去祠堂报喜,给列祖列宗上香。”
管事妈妈早笑着应了,转身就吩咐小厮们分头行事。
一时间,后院里的脚步声更杂了,却不再是先前的焦灼,倒像带着雀跃的鼓点。
有丫鬟端来温好的奶,用银勺轻轻舀了,想试着喂给月珠,可刚凑近,那小婴孩却打了个哈欠,哭声停了,眼睫颤了颤,竟在老夫人怀里安稳睡了去。
灯笼的光晕落在她粉嘟嘟的小脸上,连鼻尖都透着点红,像颗刚摘下来的樱桃。
老夫人屏住呼吸,生怕惊扰了这团软乎乎的小生命,只觉得满院的灯火、满鼻的香气,都不如怀里这一点点温热来得实在。
远处更夫的梆子又响了一声,三更将过,天边的月亮却越发清亮,仿佛也在照着这侯府里新添的一抹甜。
月珠刚闭上眼,意识就坠入一片混沌。
没等她咂摸出这温暖柔软的滋味,眼前忽然亮起团朦胧的光,光里站着个穿奇装异服的姑娘——短衫长裤,头发乱糟糟地扎在脑后,正瞪着眼睛看她,满脸的惊惶和茫然。”
你是谁?
“那姑娘先开了口,声音带着点气急败坏,”这是哪儿?
我不是在加班赶方案吗?
怎么一睁眼就到这儿了?
“月珠听不懂”加班“”方案“是什么,只觉得这声音吵得她耳膜发颤。
她想皱眉,却发现自己连眼皮都抬不动,只能用意识里的奶音嘟囔:”这是我的……窝。
“她想说”身子“,却只能挤出这两个字,像只护着巢穴的雏鸟”你的窝?
“那姑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伸手想碰她,指尖却穿了过去,惊得她猛地后退,”不对,这身体……是个刚出生的婴儿?
我难道……“她突然住了口,脸色煞白,”我穿越了?
还穿到了个奶娃身上?
“月珠更糊涂了,小眉头在襁褓里悄悄蹙起:”穿?
你要去哪里?
这是我的家,侯府……“”侯府?
“那姑娘愣住了,上下打量着周遭——朦胧的光影里,隐约能看见锦绣的边缘,闻到淡淡的药香和奶香,”古代?
侯府千金?
“她突然抓住重点,眼睛瞪得更大,”那你是谁?
你也是这身体里的?
“”我是月珠。
“小婴孩的意识带着天然的纯粹,”娘生我的。
“”我是林薇!
二十一世纪的社畜!
“那叫林薇的姑娘快要抓狂了,”什么娘生的,这身体现在是我的!
不对,是我们俩的?
“她试着动了动手指,襁褓外的小拳头竟真的颤了颤。
月珠也同时感觉到那股陌生的力量,下意识地想缩回手,两股意识在小小的肢体里撞了撞,竟让那拳头僵在半空。”
是我的。
“月珠的意识带着哭腔,像被抢了糖的孩子。”
明明是我先占……不对,是我们同时在这儿!
“林薇急得团团转,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动,都离不开这团小小的光晕,更离不开这具软乎乎的身体,”算了算了,吵什么吵!
“她突然泄了气,看着眼前这团连意识都模糊的小奶娃,”反正现在也分不开,先……先凑活住?
“月珠没听懂”凑活住“是什么意思,但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意识不再带着攻击性,反而透着点无奈的软。
她累极了,刚出生的身体还没力气支撑太久的意识活动,眼皮越来越沉,意识像要沉入温水里。
林薇也感觉到了那股倦意,像是被裹进了温暖的棉花,连带着她的焦躁都淡了。
她看着月珠的意识渐渐朦胧,像颗要睡着的星星,忽然觉得这荒诞的处境里,竟生出点奇奇怪怪的安稳”喂,月珠是吧?
“她放轻了声音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,”先睡会儿吧,醒了……再说。
“月珠没再回应,意识彻底坠入了梦乡。
林薇的意识也跟着沉了下去,像和她一起躺在这锦绣襁褓里,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笑语,感受着这具身体平稳的心跳——一下,又一下,像两个灵魂在这方寸之间,悄悄达成了第一份默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