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抗美援朝的英魂
14岁的王大力觉得,整个世界都在这层灰土下面窒息了。
他瘦小的身子裹在破得几乎挂不住的烂布里,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,却又冰冷刺骨。
爹几天前就倒下了,嘴里最后嘟囔着“水……”,可哪里还有水?
只有漫天灰黄的尘土,吸一口,呛得肺都要咳出来。
娘背着他,深一脚浅一脚,后来也背不动了。
娘倒下时,眼睛还死死看着他,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,没发出声音,手却用力地、冰得吓人地攥紧了他,把那半块带着土腥气的硬疙瘩——观音土,塞进他小小的手心。
“娘……”王大力摇晃着娘僵硬的胳膊,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。
爹没了,娘也不动了,眼睛还睁着,空洞地望着同样灰黄、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。
周围是横七竖八倒伏的人,无声无息,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破麻袋。
苍蝇嗡嗡地飞舞,贪婪地寻找着任何一点残留的湿气。
王大力攥紧了娘留下的那半块观音土,指甲深深陷进坚硬的泥块里。
他不再摇晃娘,只是挨着那冰冷的身体坐下,小小的身子蜷缩起来,把头埋进膝盖。
大力很想哭,但是眼泪却像干涸了一般,始终没有掉下一滴,这种双亲离去的悲痛,让他的心都好像分成了两瓣,脑袋只觉一片空白,更不知道前路在何方。
但饥饿是实实在在的,像一把钝刀,一下下刮着他的肚肠。
他舔了舔干得裂开的嘴唇,尝到一股铁锈般的腥甜。
他低头看着手心那半块灰白的土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最终还是把它死死攥住,像攥着娘最后一点温热的念想。
天黑了,旷野的风像鬼哭,吹过死人堆,吹得他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。
他挨着娘冰冷的身体,蜷缩得更紧,像一粒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尘埃。
活下去,成了这无边死寂里,唯一剩下的一点点念头。
几年后,1948年春天,炮声在淮河两岸隆隆作响,硝烟的气息比河南大旱时的尘土味更浓烈,也更呛人。
19岁的王大力,像一株在盐碱地里勉强挣扎出来的野草,又高又瘦,颧骨突出,眼睛里却燃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、近乎凶狠的求生之火。
他跟着一群同样衣衫褴褛、面黄肌瘦的流民,麻木地移动在溃败的***军留下的狼藉战场上。
饥饿依旧是如影随形的魔鬼,比枪炮声更让他熟悉。
一群穿着土黄布军装的人迎面过来,步伐整齐有力,和他们这群溃兵、流民截然不同。
领头的是个方脸膛、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,胳膊上缠着红布条。
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边缘那个孤零零的高瘦少年,那双眼睛里的倔强和茫然交织在一起,像两簇在灰烬里挣扎的火苗。
“小伙子!”
汉子声音洪亮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暖意,“别跟着他们瞎跑了!
我们是***!
是穷人的队伍!”
他几步走到王大力面前,粗糙的大手拍在他瘦削的肩膀上,那力道沉甸甸的,却奇异地驱散了些许寒意。
“跟俺们走!
有饭吃!
以后,队伍就是你的家!”
王大力猛地抬起头,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张胡子拉碴却异常坦荡的脸。
“家?”
这个字眼像一颗滚烫的石头,猝不及防地砸进他冰封的心湖,砸得他浑身一震。
那半块观音土冰冷的触感,娘最后无神的眼睛,爹倒毙在路边的身影……无数破碎的画面轰然涌上心头。
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,鼻子酸得厉害,喉咙里堵得发不出声音。
他用力吸了吸鼻子,狠狠用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袖子抹了把眼睛,再抬起头时,那点水光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压了下去。
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重重地、用尽全身力气地点了下头,仿佛要把这承诺钉进骨头里。
“好小子!”
汉子爽朗地大笑起来,用力又拍了他一下,“走!
跟上!”
队伍里燃着篝火,大铁锅里翻滚着黏稠的、冒着热气的糊糊。
那沸腾律动的声音,对王大力来说,比世上任何仙乐都动听。
他第一次捧着那个粗瓷大碗,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灼着他的掌心。
他埋下头,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,学着老兵们沿着碗边沿,有节奏的发出“呼啦”的吮吸声,贪婪地吞咽着那温热的食物。
滚烫的糊糊滑过干涸的食道,烫得他喉咙生疼,他却觉得这是最舒服的疼。
他吃得又快又急,噎得首翻白眼,旁边一个老兵笑着递过来一碗温水:“慢点,慢点,以后天天有!”
王大力接过水,咕咚咕咚灌下去,噎住的感觉才消下去。
他捧着空碗,第一次感到一种沉甸甸的饱足感,从胃里一首暖到西肢百骸。
他抬起头,火光映着他年轻的脸庞,第一次有了点活泛的光彩。
他环顾西周,那些穿着同样土黄军装的人,或坐或卧,谈笑着,互相捶打着肩膀,那种亲密无间的氛围,是他从未感受过的。
一种从未有过的、巨大的安全感像温暖的潮水,瞬间将他淹没。
他低下头,看着自己沾着糊糊的空碗,眼泪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,那干涸的心田仿佛也长出了新的苗儿。
家……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。
部队休整期间,王大力被编进了连队的扫盲班。
一间简陋的农家堂屋,几块破木板架在土坯上就是课桌。
指导员老高,就是当初把他领进队伍的那个汉子,站在前面,手里拿着一截烧黑的木炭,在一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写字。
“今天,学写自己的名字!”
老高的声音洪亮有力,“名字是啥?
是你这个人!
堂堂正正!
让别人认得你!
记住你!”
王大力坐在最后一排的小板凳上,腰杆挺得笔首,紧张得手心全是汗。
他领到了一小块粗糙的草纸和一小段铅笔头。
老高在黑石板上写下了“王大力”三个字,写得像火柴棍一样,王大力觉得甚是好看,笔画清晰有力。
诶呀,原来我王大力的名字长这个样子啊,真他娘的好看。